第一反应不是行骗,而是觉得,这人或许有卜算天象之能。所以,他把人抓来了。他想看看,所谓的仙师,是否有真才实学。来到县衙的鱼钱,虽然形容狼狈,但不卑不亢,神情冷静。汤窦随即定下五日之约,本意不在求雨,而是看这鱼钱打算如何应对,有没有本事唬住他。如果鱼钱懂天象,能骗人,那么就可以给个仙师名头,收归己用。日后造势,宣扬仙师之名,对于推行治理策略大有裨益。官府没有民心。汤窦需要一个“仙师”来收拢民心。但他没想到,鱼钱比他预料的更有用。更加的,超乎想象。……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了。汤窦精神抖擞,完全没有睡意,甚至觉得可以通宵达旦。自他从官以来,尚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苏戚累了。她累的时候并不明说,只是语速逐渐放慢,指尖压着桌面的纸张,轻轻摩挲边角。汤窦一手捧着云图,一手执灯,耳听得树叶飒飒作响,趁着苏戚沉默的间隙开口道:“起风了?”
的确起风了。苏戚看向院中竖立的旗杆,绸布轻微晃动着。汤窦注意到她的视线,随即问道:“不知这旗有何用途?鱼公子特意将它竖在院子里……”苏戚道:“看风。”
看风?汤窦想起求雨之事,犹疑道:“莫非……”“其实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
苏戚突兀地讲起不相干的话题来,“我曾经历数次生死危机,却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曾孑然一身,却又重获新生,结识挚友,得尝情爱酸甜苦楚。”
她弯起眼眸,“许是上天眷顾,所求之事常有回应。大人,且按我说的,翻翻这云图。”
夜风逐渐变得明显,头顶桂树来回摇晃。“东西有黑白云,无风自长,西边会和,掩映明日。当夜子时左右,有暴风猛雨。”
汤窦放下油灯,腾出手来连翻数页,找到她所念的字句,这才想起白天时候天色的确有变。说话间,风势转大,卷起砂土无数。四下里檐角悬挂的灯笼来回摇晃,桌角的油灯业已熄灭。顷刻,豆大雨点夹杂着狂风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快进屋!”
汤窦惦记着手里的云图,拉着苏戚就往屋里跑。待跨进门槛,嘴里已经吃了些沙子。他呸呸两声,再往外看,雨声时响时歇,地面早被打湿。再看旁边的人,发丝微乱,一双凤眸明亮而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鱼公子。”
汤窦开口,“你既然知道夜里有雨,为何先前不说?”
苏戚回转视线,笑笑道:“这已经过了子时啊,怎能真让大人等到半夜。况且,凡事全凭我一张嘴,大人心中怕是尚有疑虑罢?正好落了雨,便能验证这云图真假。”
当然,就算不下雨,苏戚也基本赢了。“大人说过,这刈城半死不活,百姓困苦,您甚是难过。”
她说,“我愿帮大人解忧。”
汤窦心下了然,这鱼钱看来已经知晓他抓人的意图了。“鱼公子有何条件?”
苏戚挺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笑着答道:“护我安逸周全,如何?”
汤窦没问原因。身怀才学流落至此,肯定有难言之隐,更何况这位鱼钱公子身份绝非寻常。“汤大人尽可放心,我鱼钱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不过私底下得罪了些人物,怕他们寻衅滋事罢了。”
苏戚幽幽叹口气,用饱含期待而又真诚的目光望着汤窦,“内情不便详说……我如今无依无靠,全仰仗大人了。”
汤窦如何不知这事儿不该贸然答应。但他揣着云图,脑子里全是苏戚讲过的话,心头一热咬牙答道:“只要你呆在刈城帮本官做事,且做得好,本官自会护你周全!”
门外雨声激烈,苏戚言笑晏晏。“那么,从今日起,我便是大人的门客了。”
“不。”
汤窦目光咄咄,“你是救济刈城的仙师。”
苏戚一愣,随即了悟。“我不爱装神弄鬼骗人啊。”
“这不叫骗人。造势而已。”
汤窦道,“有身份好做事,如今刈城民心涣散,正需要一个仙师。”
……八月,貙刘秋节。天子出猎,以所获之兽祭祀宗庙,并在上林苑举行军事操练。莫余卿理所应当露面,携众臣进猎场,按着节日习俗打猎祭祀。以前沈舒阳在位的时候,大臣们不能抢风头,贴心的羽林卫还会事先布置好猎物,方便他抓捕。现在换做莫余卿,直接否了先前的规矩,豪气十足道:“诸位爱卿莫要谦虚,且与朕一较高下!”
说完就策马跃入猎场,赤红袍角在风中翻飞,自是一番潇洒气度。……倒忘了自己“忧思过甚,缠绵病榻”的设定了。薛景寒没有表露出不悦,跟着驱使坐骑,进入山林。他有他的打算,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莫余卿。两个多时辰后,围猎结束,莫余卿收获颇丰。她兴致很高,奖赏了所有参与打猎的官吏,并且特别嘉奖拔得头筹的武官。那人品级不高,本在朝中没有多少存在感,此时激动得满面通红,赢得众人一片善意的笑声。接着便是操演,祭祀。行过貙刘之礼,在瑶光台摆宴。这也是既定的习俗了,君臣喝过几轮,便各自散开,自由行乐。薛景寒推拒了敬酒的官员,习惯性地去偏殿休息。黄喻庭迎上前来,非要再敬一轮,言辞间不乏亲近拉拢之意。毕竟是朝廷的老人了,说话做事和气得很,全然找不出纰漏。薛景寒端着酒盏听他东拉西扯,面上没什么情绪。殷家最近受到打压,意识到丞相不悦,因此乖顺得很。但黄家似乎还没明白现在的状况。也是安逸太久,不晓得察言观色了。黄喻庭说完一堆体贴话,见薛景寒无动于衷,难免有些尴尬,自己将酒盏喝空。薛景寒抿了一口,便道酒力不胜,打算离开。不料偏殿临时走水,闹哄了一阵,他转道跟着宫侍去别处休憩。新换的地方倒也清净。天气依旧燥热,薛景寒躺在榻上,腰间只盖了一条薄的锦被。貙刘之礼算不上繁琐,但从早熬到晚,的确感到疲累。他阖着眼,身体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口鼻间尽是安神香的气息。这香,似乎有些甜腻了。床榻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紧接着,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了他的衣襟。薛景寒倏然睁眼。榻前跪坐着个容貌昳丽的姑娘,年纪不过二八,衣裙华美发饰精致,显然不是婢女。见他醒来,先是吃了一吓,雪白柔荑微微颤抖起来。“薛相……”她开口,声如黄莺清啼。薛景寒神情很冷:“滚开。”
对方闻言浑身一颤,却坚持抓着他的衣襟往开拉扯:“薛相,墨儿服侍您。”
守在外间的杀戈赶进来,捏住女子发髻往旁边一扔。泛着光的毒箭,搭在腕间弓弩上,瞄准了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