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至丞相以来,从未有人敢对薛景寒使这些下作手段。都道他心如磐石,油盐不进,送人不仅不能讨好,反倒容易惹祸上身。正因如此,薛景寒一朝与苏戚成亲,大衍多少世家瞪碎了眼珠子。明面儿上谁也不敢说什么,可背地里,恐怕有些人会想着,苏戚可以,那别人应当也行罢?毕竟苏家女的名声狼藉至此,丞相愿意结亲,约莫和太仆脱不了干系。现在苏宏州病卧在床,薛景寒与苏戚明显不和,其他家族势必要动心思。杀戈搭着弓弩,不消片刻便让那女子哆哆嗦嗦坦白了一切。原是黄家派来的人,名唤黄韵墨,论身份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千金,黄喻庭的孙女儿。事先被安排在这座宫殿里,等着正主现身。而薛景寒常歇的偏殿之所以走水,也是黄家重金买通宫侍,做了手脚。薛景寒按住怦怦跳动的太阳穴,让杀戈检查熏香炉。黄韵墨一直瘫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云袖掩面,露出水光涟涟的眼睛。她的确貌美,即便在哭,漆黑上挑的眸子也含着万般柔情。可薛景寒看见那双与苏戚相似的眼睛,更不舒服了。冰冷而反胃的感觉顺着气管涌上咽喉,几乎就要化作恶意的字句。“大人,是迷药。”
杀戈简单解释,打断了他的情绪,“用量不多,只会让人困倦疲惫,对身体无碍。”
薛景寒挥了挥手,让外面的守卫都进来。他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更不打算给黄家留面子了。不一会儿,得信的黄喻庭匆匆赶来,尚在酒宴流连的大臣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殿内站了乌泱泱一群人,薛景寒就当着黄喻庭的面,历数他做的错事。买通宫侍在上林苑纵火,私藏女子袭击朝廷重臣,熏香下药谋害丞相。貙刘秋节做出如此行径,简直藐视圣上,是大不韪。黄家献女的笑话,让薛景寒一说,成了难以饶恕的重罪。少府监黄喻庭年纪挺大了,被批得面皮青绿,羞惭至极。他只是授意给自家子侄辈,并未亲自操持此事,却不得不站在这里蒙受羞辱。所有人便明白,丞相要借机发难,对黄家动刀了。可怜黄韵墨一个未出阁的贵家千金,躲都没处躲,难堪之下一头撞向柱子。没人关心她是死是活,在场几个黄家人均是自顾不暇,平日里最珍爱她的祖父冷着一张脸,连眼角余光也没给半点。在权谋争斗和家族利益面前,女人的性命不值一提。姚承海看完了这场戏,站出来温言劝慰几句,缓和气氛,又吩咐宫侍赶紧去请医官来,为丞相诊治身体。薛景寒谢过众人关心,去瑶光台面见莫余卿,以体乏的借口率先离开上林苑。人走了,但在场所有朝臣都知道,黄家要出事了。薛景寒以这场闹剧为开端,名正言顺彻查少府及黄家子嗣,将藏污纳垢之处尽数披露。至此,一个世家大族轰然倒下。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十一月。殷家黄家已然破败,而薛景寒也得到了有关苏戚的讯息。他的妻子,似乎,在刈城当了个特别厉害的神棍。……时间回溯到四个月前。苏戚顺利通过汤窦的考验,在城东得了一处大宅子,僮仆护院若干,钱财……没有钱财。刈城也穷,汤窦只能帮苏戚造势,将她推上“仙师”的位置,但维持生计的钱么,得苏戚自己想办法。汤县令造势的手段特别浅显易懂。那夜暴雨过后,他便大张旗鼓敲锣打鼓把苏戚送出县衙,各种称谢,感激仙师照拂百姓,为刈城祈雨。鱼钱就此扬名。衙门里其他官吏并不晓得汤窦的打算,只当鱼钱真有求雨的本事。汤窦心眼多,那夜与苏戚交谈,早早驱赶了好事的县尉县丞,如今更不肯泄露意图,生怕底下的人走漏风声,影响他的计划。什么计划呢?以仙师之名,要百姓积极响应官府条令,对农、工、商等行业进行整改。譬如说农田耕作,农户有农户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怎么听从新官的指挥,当然汤县令也想不出什么增加收成的好招;现在苏戚来了,只需到田地里走一走,捏个手诀,语气深沉地道出分田播种之法,官府再配合行动,百姓自然愿意遵从。再比如说有些商铺濒临倒闭,货物运得慢,离得远的商户不愿到刈城做生意,苏戚编个神神道道的理由,自有人愿意行商。当然,这期间苏戚必须时不时显露一些才能,好让人知道,她并非徒有其表。苏戚做过祝官,但当神棍还是头一遭。她一边要维持自己仙气飘飘的形象,一边走访农田商户,给汤窦出谋划策。好在如今手底下有不少人,很多事情不必她亲力亲为,否则老早就累趴下。基层不好做啊。苏戚这宅子住得也不容易。汤窦是给她派了人,可是每个人都得她养活,更何况她自个儿还需要吃饭喝药。于是苏戚算了一笔账,把该留的人留下,其余送还。然后带着护院,匿名抢了云华锦的铺子。对,就是落在她名下的绸缎铺。云华锦在暮华城设有分店。苏戚虽是大东家,能证明身份的地契啊转让书啊都在京城薛宅,她身上连个对牌都没有。而且云华锦以前是薛景寒的铺面,安置了不少传递讯息的眼线,她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干脆就抢了。抢自己的铺面嘛,天经地义。至于掌柜伙计怎么办,自有丞相手底下的人安排。苏戚不怕有人查到她头上。一是她行事谨慎,铺子里的人自始至终不知道是谁动手;二是有汤窦做靠山,就算接到报官的案子,也会拖个十天半月慢慢查。汤窦当然不喜苏戚这种做法,但他给不出钱,和苏戚又是同流合污的关系,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苏戚只逮着云华锦薅羊毛。功大于过,汤窦暂且不打算处置她。至于以后会不会处置……就不一定了。以苏戚之见,等汤窦辖内乡县太平繁荣,政绩卓然,恐怕他就要和“仙师”割席,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方便晋升。在此之前,两人互惠互利互帮互助,一派和气。……人总是复杂的。汤窦的确操心政务,希望把刈城变好。但他也逐利,有野心,凡事最先为自己打算。所以他不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谋划。苏戚的辛劳和贡献,只有他清楚。这倒没什么。苏戚的目的很明确,利用汤窦在刈城立足,休养身体,徐徐图谋。她深谙灯下黑的道理,与其四处颠沛流离地躲藏,不如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反倒比较安全。想必追杀者很难想到,苏戚会摇身成为呼风唤雨的仙师罢?这是一招险棋。意在险中求平安。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在刈城安身三个来月,苏戚再没遇上谋杀追逐。她身上的伤里里外外养了个大概,体重也恢复了些,不若之前瘦削。金秋十月,农忙时节,她惦记着京城的老父亲,用更迂回的方式写信寄过去。苏府是否能收到,暂且不得而知。某日,她在枣村附近勘察作物收成,巧遇一位年轻公子偷地里结的瓜,扶额半晌唤道。“姚小公子,别来无恙。”
姚常思从田地里钻出来,怀里抱着赃物,愣愣看着她。半晌认出苏戚身份,表情实现了由心虚到紧张再到惊喜的快速转变。“苏戚!”
他连怀里的瓜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扬起脏兮兮的脸笑道:“你竟然在这里!我找你好久!看起来没事啊枉费我白白担心……你这道袍怎么回事?”
一大堆话劈头盖脸砸下来,吵得苏戚耳朵嗡嗡响。她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姚小公子,不急,慢点儿说。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落到这种地步?”
永远光鲜亮丽骄傲得像只孔雀的姚常思,竟然形单影只出现在枣村田垄之上,衣袍沾染脏污,灰头土脸特别落魄。而且还偷瓜。姚常思眼神闪了闪,含糊其辞道:“我体察民情……”才怪。苏戚叹气,打算把人先带回刈城,安歇下来再说话。他一听要走,顿时恢复神气:“苏戚,你肯定不知道我把谁带来了,且随我进枣村。”
苏戚心怀疑惑,跟着姚常思走进村子,见到了抱着阿随的鱼娘。她这回真真切切的愣住了。回城的路上,姚常思特别骄傲地卖弄:“我和鱼娘在乌山认识,结伴同行,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依我的判断,你可能来了丰南郡,果然不错……”他说得轻松,但时间过了这么久,显然寻人之旅并不容易。苏戚没有戳穿。姚常思三言两语略过这一段,转而开始解释自己为何离开京城。“我家老爷子知晓殷家黄家派人害你。怕我出去搅事,就把我关起来。我是坐以待毙的人么?当然收拾细软离京寻你,给你报个信儿,顺便救你一把……”然而他去得晚,殷家死士已经在临溪县动手,险些杀了苏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