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常思的直觉很敏锐。当初刘德顺急忙禀告姚承海,说殷家和黄家派死士追杀什么人,他听了一耳朵,心里便始终惦记着。禁足期间,他拿出自己演戏套话的本领,佯装发怒闹着出门,硬是从刘德顺那里探得口风,确认苏戚有危险。这还了得。姚常思偷跑离家,想尽快赶到乌山报信,并帮她回到京城。因为走得急,也为了遮人耳目,不被家里人抓到,他没带小厮护卫,只揣了一袋钱,带了一把剑。颇有种豪情万丈侠肝义胆的感觉。然后半路住进了黑店,钱没了。即将抵达乌山郡时,姚常思在官道驿馆见到苏家的车队,私下里把殷黄两家的情况一说,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分派一拨人进乌山郡打探消息。临溪县闹出的乱子自然遮掩不住。于是姚常思得知,苏戚隐藏身份在县里客栈当迎客伙计,被殷家死士认出来后,连夜逃出城。她还有个叫做鱼娘的什么长姐,以及嗷嗷待哺的婴孩。在那个刀光剑影凶险异常的雨夜里,察觉危险的鱼娘已经抱着孩子离开。苏家人急得不行,四下里打探苏戚的下落。因为生怕错过消息,他们特意留了一些人在驿馆。然而苏戚始终未曾露面。后来苏家人得知那些死士向北而去,便以为苏戚要到北地求援,乌泱泱的都追过去了。姚常思总觉得没这么简单,继续在临溪县一带寻踪觅迹。碎散银钱尽数花光,打算典当身上的镯子时,被路过的鱼娘拦住了。“这小子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养傻了。”
鱼娘对苏戚解释,“他那玉镯子足够换套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人家出一金,他都舍得卖。我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拉走打算好好说道说道,没曾想聊半天认了个亲。”
地主家的傻儿子姚常思:“我当然知道镯子不止一金,事急从权,没有办法啊。”
总之,姚常思和鱼娘就此相识,他们兜兜转转,来到了临近的丰南郡。为了寻找苏戚,两人到处奔波。姚常思把身上能典当的东西全卖了,最心爱的宝剑也没保住。日子越过越潦倒,鱼娘看这矜贵小公子顶不上用,只能再次扛起生活的重任。“说真的,我这辈子也算见多识广,就没遇过你们这样的。”
鱼娘感慨,“一个是太仆之女,一个姚家嫡孙,瞧瞧过的什么日子。”
姚常思不服:“我是有苦衷的!”
姚承海人脉极广,对孙儿管束又严格。一旦姚常思在外面亮出身份,没多久就会被强行送回京城,接受爱的鞭策。所以他只能抛弃光鲜亮丽的名头,一路吃苦受罪,甚至偷偷跑地里偷瓜。偷瓜这件事也有说法。姚常思和鱼娘到了枣村,承蒙农户收留,暂且歇脚半天。他惦记着刈城还得走一段路,田地里的瓜又长势喜人,便想摘一个,路上解渴充饥。换作半年前,姚常思决计不信自己能干出这种事来。然而短短几个月的奔波困窘,逼迫着高傲的世家子不断降低道德底线。地里的瓜看起来太好吃了!这是其一。囊中羞涩,实在没钱买。这是其二。阿随……最起码阿随要吃点儿东西嘛。这是其三。……姚常思把理由摆出来,逐条剖析完,表情不免忐忑。苏戚看着可怜兮兮的姚小公子,半晌叹气。“你不是我,不用把身份藏得这么紧。”
她说,“我不知敌在何方,因此行事诸多顾忌。姚大人在各郡县均有门生故吏,你找他们,没谁敢亏待你的。丰南郡天高地远,姚公子自有能耐,不至于表露身份就被绑回京城。”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姚常思底气不足地低下了头:“我这两年不曾过问家事,不知如今丰南郡的情况,也担心打草惊蛇……”苏戚鲜少见他如此颓丧,拍拍肩膀再没说什么。几人回到刈城。鱼娘很是满意苏戚如今居住的宅子,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感叹终于不用颠沛流离。苏戚安排他们住下,雇了个乳母照料阿随。当晚,她解释了自己的遭遇,和姚常思交换情报,得知京城发生过许多热闹事。流言,骂战,世家大族的变动,官吏下诏狱……姚常思说得口干舌燥,苏戚听得默不作声。良久,她笑道:“是很热闹啊。”
姚常思看着她沉寂的眉眼,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未曾想过苏戚会受这么多苦,每一件每一桩听着都难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流言最厉害的时候苏戚不在京城,否则该有多煎熬。“我如今找到你了,赶明儿让祖父来接我们,什么殷家黄家的,不敢再动手。”
姚常思眉头拧成死结,“你回了家,就跟薛景寒和离,免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
苏戚没说栾陵和阵法的事,只道自己和薛景寒生了罅隙,因故没能及时回京,以至于后来屡遭危险。她懒得给薛景寒编理由了。姚常思想法单纯,在他看来,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把妻子孤零零扔在外地自生自灭。此举有悖人伦,实在让人不齿。而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对薛景寒的印象已经一落千丈。“此人绝非良配。”
姚常思攥紧拳头,胸口积着郁气,“苏戚,你什么眼光,挑来挑去就选了这么个人?”
苏戚只是笑。“离,赶紧和离。”
姚常思情绪逐渐激烈,“不成家也挺好,一个人反倒自由自在,最起码没性命之忧。”
苏戚坐着出了会儿神,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夜色浓重,她起身送姚常思,“姚公子先歇息罢,这一路辛苦了。其余的事,明天再说。”
姚常思还憋着满肚子话,无奈时间实在太晚,只好离开。出门时,他听见苏戚道谢。“你能来,我很感激。”
他低声嘟囔:“又没帮上什么忙……”话虽如此,紧绷的嘴角却不由翘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转身望向苏戚,问道:“你我如今算好友么?”
苏戚坐在晕黄朦胧的灯火里,温声道:“自然算的。”
姚常思便笑起来,眉梢眼角挂着骄矜的神气。他走后,鱼娘挤进门里,摊开明晃晃的金针:“来,脱衣裳,让我看看你身体如今怎么样。”
苏戚脸上笑意顿时僵硬,幽怨地爬到床榻上,躺成一条任人宰割的咸鱼。……在刈城,苏戚的身份是一位仙师。若说先前姚常思和鱼娘不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和苏戚住了几天后,他们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仙师隔三差五要到灵星祠祭拜一番,偶尔出城走访乡邑,宽慰忧愁的百姓。在宅子里休息的时候,也有人上门求见,诉说自己的困难。无论何种情况,苏戚始终面含微笑,极富耐心。她身着青灰道袍,举手投足自有仙家气度,唬得姚常思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苏戚何时学了星象卜筮,亦不知她竟然在刈城做了这么多事。如果程易水有幸得知,恐怕又能做几篇好文章了。苏戚告诉姚常思,她暂时不能回京城,得先把秋收忙完。姚常思给家里写了信报平安,打算等到下个月,和苏戚一起回去。他现在不担心家里抓人了。姚常思还假借御史大夫的名义,给北地马苑寄信,试图联络苏家人。为了确保苏戚这段时间不出事,他本想请求丰南郡守给刈城增派兵马,但这事儿实行起来难度比较大,毕竟他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刷脸不好使。其次,郡城离刈城很远,一来二去特别费时间。苏戚担忧惊动薛景寒,不允他这么做。想来想去,只能暂且呆在刈城,等家里来人。姚家的人没等到,追杀者先行而至。想想也挺正常,苏戚安然无恙好几个月,也该被人认出来了。某天夜里,她正准备睡下,突然有许多蒙面黑衣人跃进院墙。门被撞开的同时,苏戚抽出床前的剑,迎了上去。护院们听到动静,纷纷持械上阵,好一番混战。论人数,两方旗鼓相当。但护院毕竟不比死士兵卫,在打斗中逐渐落了下风。苏戚拎着剑抵抗片刻,喝令鱼娘带着姚常思和孩子先走。鱼娘哪里肯走。焦灼间,忽然有一精瘦男子跃下屋檐,手持长剑奋力冲杀,将敌人打得节节败退。他的到来,将局势彻底扭转。苏戚抹了把湿润的脸,立在廊下微微喘息着,看他解决一个又一个对手。身如鹞鹰,动作狠厉。顷刻之间,落败的残兵逃窜离开,满院躺着七零八落的尸首。那男子收剑转身,朝着苏戚走来。他眼里依旧泛着血红的杀意,然而这杀意很快转变为欣喜与悲哀。“夫人。”
他唤道。苏戚蹭掉手心的血水,叹息般开口:“是断荆啊。”
隔着四五步距离,断荆单膝下跪,嘴唇颤抖着应答道:“是,我来保护夫人。我……终于找到夫人了。”
尾音隐约带了哭腔。苏戚模糊记得,上一次见断荆,是在栾陵城门前。他违背了薛景寒的命令,要她赶紧逃。在充满铁锈味儿的空气里,苏戚闭了闭眼睛,将陈旧冰冷的回忆抛之脑后。“不要再唤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