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刈城的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关照了。”
苏戚道,“鱼娘带着孩子,姚小公子家里的人还没来,凭我一人怕是难以照顾周全。”
这话的意思,是要断荆把其他几人的安危也放在心上。他依言应下,只说:“若情况危急,我必定最先顾着夫人……”说到这里卡了一下,赶紧改换称呼,“主人。”
苏戚笑了笑:“你这么叫我,实在奇怪。还是直接唤我苏戚吧。”
断荆摇头:“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听我的。”
苏戚语气不容拒绝,转而看到他身前未曾动过的甜汤,“快放凉了,喝了暖暖身子,再回去歇息。”
断荆端碗,闻见香甜的奶味儿,难免有些犹豫。在苏戚的注视下,他不好意思说这是小孩儿和姑娘家才喝的玩意儿,心一横,仰脖咕嘟咕嘟全灌下去了。苏戚看他喝得极快,以为喜欢,决定明天嘱咐厨房再煮一碗,作为常备汤羹。时候已晚,断荆不便多留,说了几句话起身匆匆告退。他的确太累了。连着好几个月精神紧绷,情绪沉重无法纾解。见到苏戚安然无恙,心头的愧疚与重负才消减了一半。人走后,苏戚没了睡意。她在桌上铺开纸张,研墨提笔,思索片刻开始写信。一封,给北地马苑。一封,给京城苏府。既然已经明了薛景寒没有私底下谋害她的意向,要杀她的人也站到了明处,那么,先前许多顾忌都不复存在。她尽可以用苏戚的名义,将信件加急送达北地与京城,让苏家人尽早放心。前几日姚常思也给北地马苑寄了信,不过苏家人已然受过殷家黄家的蒙骗诱导,恐怕还是她的亲笔书信更有用些。苏戚想的是,京城离丰南郡实在太远,既然接她的人去了北地,折返回来见她反而更方便。另一方面,家里的老父亲忧思过重,她多报些平安也是好的。听断荆说,苏宏州这几个月勉强振作起来,恢复上朝和见客,病情比夏天的时候好了很多。苏戚如何不懂老父亲的想法。她在外面生死未卜,苏宏州必须撑着病躯站出来,操持整个苏家。他不会放弃寻找苏戚,只有他好好的,才能成为女儿最终的庇护伞。于情于理,苏戚该尽快回去。只是刈城形势复杂,她现在一举一动皆受瞩目,不说汤窦肯不肯放她走,辖内的百姓也不好糊弄。若再有人借机滋事,容易弄出乱子。鱼钱仙师这层身份,须得仔细谋划,安排个合理退场的理由。苏戚不由想到了栾陵。巫夏和魏佚费心编造明昭帝的死亡原因,和她现在的想法何其相似。不过,栾陵的情况更疯癫,也更难以掌控。紧接着她又想到薛景寒。此人两世惯于操纵民心,而现在的自己,是否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苏戚出神半晌,将两封书信装好,手指用力压了压边角。不,这不一样。……此后,苏戚越发忙碌起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四个时辰不出门。鱼娘出于担心,借着送饭和逗孩子的理由,偶尔进去看一看,便见她伏案写写画画,桌上铺满了散乱的纸张。四五天过后,这些纸张整理成册,交由姚常思寻书坊印制,匿名投放给学馆、酒楼以及商铺。而苏戚戴上斗笠换了粗布衣裳,袖子里揣着糖粒,去乡间田垄,寻稚童一起玩耍。断荆跟在身边,看她逗孩子笑,变着戏法掏出糖来,哄着他们传唱歌谣。漫天鱼鳞斑,大风卷麦翻。月晕缺处即风起,乌云踏白大雨来。谣谚的内容,不止有天象,亦有农耕之道。浅显易懂,朗朗上口。苏戚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她改编的谣谚逐渐传播开来,印发的书也有了更多抄本。汤窦火急火燎找上门来,质问她为何将珍贵的云图和耕作之法私印散发,她摆出诧异且迷茫的神色,反问汤窦:“难道不是大人卓识远见,印给百姓研读念诵么?大人英明仁德,真乃世人之福啊。”
怪就怪汤窦最近松懈,一时不察,这些书已经满城皆知。他再想收缴销毁,已经迟了。苏戚递了梯子,他只能顺着爬,生生咽下气愤的话语,推让几句受了这功德。与此同时,鱼钱仙师出场的次数越发减少。偶尔露面,亦会有意无意地暗示众人,世间贤才辈出,贫道愧不能及。求人不如求己。再加上刈城秋冬气候渐渐恢复正常,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些了,在苏戚的规劝下,求神拜佛不若以往频繁。十一月。断荆又处理了几个意图谋害苏戚的杀手。阿随在鱼娘的照顾下,已经能够精神抖擞地爬来爬去,累了就坐在榻上拍手咯咯地笑。他那原先蜡黄的皮肤变得白里透红,干瘦的小身板也圆润起来,胖手胖脚带着细银镯子,特别喜庆。姚常思无聊的时候,总爱逗阿随玩。一指头轻轻把他戳倒,再看他努力爬起来,咿咿呀呀地叫。“苏戚,这谁家的孩子啊?”
他如此问道。苏戚没正面回答,她对阿随的身世并不算清楚,只说是没了爹娘的苦孩儿,留在身边照顾。姚常思拿着拨浪鼓逗阿随,一边随口闲聊:“哎,程易水成亲了,你知道么?好像是家里的远亲,年纪比他小四岁,商户之女,却写得一手好诗文。”
苏戚还真不知道。她多问了几句,方知晓不仅程易水成家,颓废已久的杨惠也在相看妻室了。顾荣被家里催婚,然而他是个断袖,坚决不肯妥协,甚至大闹了一场。苏戚笑问:“那你呢?”
姚常思手里动作停顿,而后语气轻松道:“我现在挺好的,自由自在,哪里需要什么妻妾管束。”
苏戚意识到他不想再谈,便自觉住了嘴。她本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接到苏戚在刈城当神棍的消息时,薛景寒刚从少府官署出来,前去丞相府。他难得愣神片刻,杀戈唤了几声,才清醒过来。“你说清楚,她在刈城做了什么?”
杀戈如实禀告:“捏造身份,以鱼钱这个假名行走于刈城一带,祈雨求福,占卜问卦,并指点农人耕作改田,命商户贩运丝帛纸张麦种杂货等……”薛景寒:这是道士还是县令?还身兼数职?杀戈小心问话:“大人,要插手么?”
薛景寒沉默一瞬,答道:“罢了。她自有她的道理。总归不会害人。”
杀戈心想害不害人且不管,现在鱼钱仙师的名声很大啊。“太仆可曾把册子递上来?”
薛景寒问,“送往边关的军备,还需要审一遍,不能再耽搁。”
入冬了,年前最后一批军备须得及时送至各个军营。太仆掌管马苑,且与少府共掌兵械制造,军备之事多有操劳。苏宏州并不刻意拖延政务,但他非要在某些事上为难一二,给薛景寒添点儿麻烦。杀戈刚答了句“送到了”,便见苏宏州坐着车辇路过,掀开帘子和丞相打招呼。“薛相今日辛苦。”
薛景寒还没登车,颔首回礼:“太仆客气。”
苏宏州握拳咳嗽几声,面容不掩疲惫,眼中泛着冷光。薛景寒看着他,平静道:“前少府监的事,有劳太仆帮忙。”
前少府监,即黄喻庭。薛景寒借着上林苑献女一事,发难黄家,彻查藏污纳垢之处,最终将整个世家连根拔起。一生风光的少府监,也下了诏狱。而黄家之所以能倒得这么快,和苏宏州暗中助力脱不开干系。苏宏州冷笑一声:“我并非帮你,不过是心疼我那无辜的孩儿罢了。”
家里人没能顺利接到苏戚,只因殷黄两家作梗,为了与薛景寒攀亲,不惜对苏戚痛下杀手。苏戚何其无辜?苏宏州获知此事后,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打压殷家黄家。若不是薛景寒难以扳倒,大衍不可一日无丞相,他也不会放过这人。几个月来,苏宏州增派人手,暗地里寻觅苏戚。他不能大张旗鼓,一是因为顾忌薛景寒,一是怕再坏了女儿的名声。毕竟苏戚流落在外太久,让世人知道,又会泼新的脏水,新的辱骂和揣测嘲笑。“薛相手眼通天,可知戚儿现在何方?”
苏宏州问,“若薛相心存谢意,便该回馈一二,成全我这老人家牵挂子女的苦心。”
说话间,他神情严厉,目光隐含防备与试探。薛景寒默然,须臾沉声回答:“薛某不知。”
苏宏州摔了帘子。辚辚车马声过后,杀戈欲言又止,很想问薛景寒为何不实言相告,末了又闭紧嘴巴。这些事由不得他来置喙。薛景寒进到丞相府议事厅,翻检尚未处理的奏章和信函。他心思有些烦乱,动作难免大了些,不防翻到丰南郡的信函,视线立即停住。这封急报,来自丰南郡郡守。薛景寒拆开来,粗略浏览几行,便已知晓郡守的意思。原是丰南郡内拜神之风过于兴盛,官府难以管束。近来受到刈城影响,其余几个乡县也冒出些“救济苍生”的仙师使者,聚众集会,收揽钱财。当地官吏将其抓捕之后,竟然有人闹事,围攻县衙治所,民间也涌现许多不利于管制的舆论。郡守谨慎,向薛景寒请示该如何处置。薛景寒沉思良久,指尖点在纸上,按住了“刈城”这两个字。或许,他该去丰南郡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