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床沿。他只触碰到微凉的空气。苏戚已经不在这里了。床边空空荡荡,惨淡的日光渗入窗棂,照亮了室内的景象。薛景寒猛地坐起身来,一脚踩到地上,想要出去寻人。然而他忘记了脑袋的伤势,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着险些撞翻脚边的杌子。这动静惊着了外间休憩的苏戚。她进来一看,便见薛景寒扶着床柱,身上只着单衣,墨发披散腰间,连鞋子也忘了穿。俊美的脸庞泛着枯败的白,薄唇没多少血色。清冷美人增添了病弱之气,哪怕苏戚对他情绪复杂,也下意识放软了嗓音。“怎么了?”
她问,“可是哪里不适?我叫太医进来。”
薛景寒定定望着她,喉结滚动几下,哑声道:“我没事。”
苏戚没再问什么,召来宫侍伺候丞相梳洗穿衣。她也去偏殿整理一番,想着回来道个别,直接回苏府。哪知薛景寒已经命人摆好了早点,见苏戚来,便邀她坐下用饭。周围没有外人,杀戈守在门口,笑道:“夫人操劳一夜,先暖暖胃再走,莫要折损了身子。”
操劳不操劳的且另说,你这措辞怎么听着怪怪的。苏戚凉凉看向杀戈,杀戈神情自若,转身出殿门观赏外头的风景。薛景寒非常自觉地帮忙舀了一碗养生小粥,温声道:“戚戚,坐。”
苏戚默默坐下来拿起了汤勺。饿是真饿了,何必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宫里用的是贡米,香糯软滑,一勺粥送进嘴里,似乎还尝到了莲叶的清香。苏戚知道如今是阳春三月,做这种不合时令的食物,大约也是要费些心力的。多吃了几勺,方才记起来,薛宅的饭菜也是类似的风味。她渐渐停下了动作,垂眸看着碗里晶莹的粥米,许多陈旧的回忆掠过眼前。薛景寒一直在注意她,当即问道:“不合口味么?”
苏戚捏紧勺柄,浅浅而笑:“挺好的。只是觉得,区区晨起之餐,何必劳动厨子进宫。”
薛景寒没有否认请家厨进宫做饭一事:“宫中的口味,你不喜欢。”
从相识到成婚,他熟知她的喜好与习惯,无论是食物,抑或穿衣打扮。苏戚道:“以前不喜欢,也许现在就喜欢了。以前喜欢的,可能现在不感兴趣了。日子太长,人的偏好总会有改变。”
她话里有话。薛景寒不肯接茬,又帮她夹了个兔子样的小点心:“先吃饭。”
苏戚没碰兔子点心,自己重新盛粥,喝了半碗。一直到用饭结束,他俩不再说话。……也是时间卡得好。撤了早饭,太医过来给薛景寒诊脉送药,检查头部伤势。苏戚要走,看见太医手里沾血的麻布条,再看看薛景寒结了血痂的后脑勺,愣是又留了一刻钟。为了方便上药,薛景寒脑袋伤口附近被剃了一小圈毛发,瞧着不算明显,但有点滑稽。苏戚一边看着太医忙活,一边问:“会秃么?”
太医笑呵呵道:“不会不会,等结痂落了,慢慢就长好啦。”
苏戚噢了一声。她单纯觉得这么好的头发不该有缺损。薛景寒却不由放松了嘴角。等太医收拾东西离开后,他便故作自然地勾住苏戚的手,蹙眉道:“头有些晕。”
苏戚只当他被药膏刺激到伤口:“那你闭眼休息会儿。”
薛景寒不肯闭眼:“我想看着你。”
苏戚:“……”这是什么卖惨加卖乖的套路?薛景寒坚持不懈:“你再坐坐,等会儿送你回苏府。今日不上朝,太仆去北厩和东厩处理事情,现在也不在家。”
好家伙,打听得还挺仔细。苏戚不想再绕圈子了:“多陪一刻又能如何呢?你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薛景寒手指用力,低声道:“多一刻也是好的。一刻就……够了。”
经历了昨夜的惊悸,他的愿望愈发浅薄。能看着苏戚,和她说话,就已经觉得幸运。他只盼这样的相处机会能多些。不要彻底结束。不要让他失去她。片刻沉默过后,苏戚开口:“一刻就够了?”
薛景寒艰难点头。苏戚淡淡道:“那就再呆一刻钟,然后我去寻老爷子,今天既然有空,正好谈谈和离事宜。”
薛景寒脸上的血色彻底没了。他徒劳张嘴,发不出劝阻和拒绝的声音。说什么都没有用的。苏戚决定好的事,很难有转圜余地。何况他们在姚家别庄已经谈过一次。薛景寒突然站起身来,放开了苏戚的手,向外走去:“丞相府还有事,我得去忙……”苏戚在背后唤他:“阿暖。”
“丰南郡郡守送来了急报,今年各地的选试也要开始了……”他东拉西扯说着许多繁杂的政务,声音暗哑艰涩,“戚戚,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先把这些事忙完,好不好?”
苏戚坚持道:“阿暖,你回来,看着我说话。”
薛景寒已经走出一截距离,闻言浑身僵硬,而后缓缓面向她。他现在活像个死人。脸皮麻木,眼里沉沉无光。“戚戚。”
他唤她,只是唤她。“戚戚,长相伴,不分离,你与我行过交拜之礼。你是我的妻,说好与我共度余生。”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没把你照顾好,害你落水,又让你伤心。他无心犯错,难道就没有挽回的机会么?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是一个悬吊在梁上的囚徒,只待行刑官割裂绳索,便断绝气息堕入黄泉。在这场极其煎熬漫长的刑罚中,苏戚叹了口气,走过去拥抱了薛景寒。“罢了。”
他听见她说。“你就仗着我心软。”
绝望的囚徒终于落到了地上,重获呼吸,躯壳疼痛,胸膛里皱巴巴的心脏开始搏动。他恍惚以为这是梦,像前世与今生做过的无数个梦,然而无论怎样用力回拥,臂膀里的人都未曾消失。这是现实。这一天,这一刻,独属于阿暖的现实。……苏戚又能怎么办呢。一场意外火灾,足以辨明真心。她舍不掉这个人,那就再试试吧。世上最难得的是放下。放下过往那些龃龉痛苦,疲惫与不堪,再次迈步向前。情爱本不是人生的全部。如果她真的不喜欢他了,结束便是,未来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但她不可否认潜藏在心底的真实情绪。她还是会担心薛景寒,会在意,会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所以再试试吧。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这天清晨,苏戚不记得在皇宫呆了多久时间。她离开时,没让薛景寒送,而是打马扬鞭,独自回到苏府。苏宏州果然不在家。落清园里,阿随抱着大白猫玩,鱼娘倚在廊上赏花品酒,自得其乐。见苏戚回来,问道:“昨晚什么情况?听说宫里走水,丞相不顾安危冲进去救驾,真是一桩美谈。”
她啧啧摇头,“京城里都传开了,夸姓薛的忠心义胆,不愧是大衍丞相。”
苏戚笑了笑:“都这么传的?”
“是啊。”
鱼娘打量她,“你又为何留了一夜,今天才出宫?我想问问苏老爷子,可他瞧着挺不高兴的,黑着个脸,打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苏戚哪儿能不清楚苏宏州生气的缘由。她进兰华殿救薛景寒出来,又陪护一夜,老父亲心里闹得慌。这会儿苏戚有点累,便随意绕过话题,回屋沐浴睡觉。她在皇宫睡不着,硬生生熬了个通宵。直到躺在自家床上,才有了安心的感觉。这种安心感,和先前睡在落清园里并不一样。月前回到京城,苏戚自然开心。可是她始终没能缓过来,仿佛漫长的漂泊未曾抵达终点。直至此时此刻,她再感觉不到空虚与不安的情绪。在拥抱薛景寒的刹那,身体里的缺口被静悄悄填补上了。那些酸涩的,温柔的,生机勃勃的感情,重新流遍了四肢。她知道她彻底回来了。经历长年累月,越过艰难坎坷,终于回到了能够安心的地方。十年羁旅客,不知谁是梦中人。前途虽漫漫,爱恨终究难抵消。问君归何处?吾心安处即故乡。——第九卷·羁旅客完——此后数日,苏宏州的心情都算不上好。他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薛景寒,觉得这人实在心机深重,居然搞苦肉计,又把苏戚给哄好了!不就是被宫灯砸了下,脑袋破了点儿皮么!没傻也没疯,多大点儿事!也不知怎么哄骗的,总之苏戚第二天回到家,事态就不对劲了。薛景寒开始频繁拜访苏府。登门的理由千奇百怪。来送药材看望太仆啦,商议骑兵训练事宜啦,酿了美酒请君笑纳啦,总之啥借口都有。最让人不能忍的,是他有一次说,来给猫儿送零嘴儿。听听,何等厚颜无耻的说辞。偏生苏戚就把人放进来了,还一起吃了顿晚饭。饭桌上苏宏州百般刁难,薛景寒仿佛没脾气的泥人儿,全都用春风化雨的微笑回应了。导致苏老爷子消化不良,又找鱼娘开了新的调养药方。苏宏州不是不明白,这么别着劲,只会让自己不舒服。苏戚和他谈过,和离暂缓,先看看情况。薛景寒也找他解释了栾陵种种纠葛,开诚布公毫不藏私,并诚恳道歉希望得到他的谅解。他谅解不了。伤害已经造成,哪能这么容易翻篇。可鱼娘说,旧伤总会慢慢愈合,日子还得过下去。苏戚喜欢那人,愿意给机会,做长辈的在旁边看着就好。苏戚是个有主意的,肯定不会再让自己受委屈。苏宏州听完这些话,又看见落清园里的景象。薛景寒抱着阿随,和苏戚温声交谈,眼里装满了笑。自从兰华殿走水以后,薛苏关系回温,薛景寒脸上始终褪不掉笑意。像是寻回了难得的珍宝,满心皆是失而复得的欢喜。这欢喜中,又夹杂着小心翼翼的呵护与不安。苏宏州看着看着,一转身,眼泪就下来了。也罢。朝前走,试试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是分是合都说不准。总归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