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大概走了一年。再次回京,看见身形丰腴的柳如茵抱着婴孩出来迎接,只有震惊的脏话可以表达心情。得亏他还有点眼力见,没真骂出声来。“这是我的孩子?”
他的声音掺杂着不可置信。“不是你的,还能有谁?”
柳如茵仰头望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顾不上让他解开披风卸下行囊,有些急切地把襁褓往前送了送,“你抱抱她……刚满月,我给她起了乳名,唤作蝉儿。”
四月的时候,柳三煎熬一天一夜,诞下一女。幸好有苏戚过来帮衬,给她减了许多负担痛苦。后来孩子满月,也是苏戚陪着娘儿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柳如茵住在萧煜私宅里,生下女儿,这事儿柳家已经得知。然而自始至终,无人过问她的情况。大概是觉得丢脸。“蝉儿不爱哭叫,太安静了也不好,我心里担忧,就起了这么个乳名。”
柳如茵说,“现如今你回来了,正好给她挑个正经名字。”
萧煜右手揽住襁褓,低头端详婴孩的面容。发红的皮肤,脸蛋巴掌大,头发和眉毛都很稀疏,明亮而细长的眼睛正盯着他。“真丑。”
他嫌弃道,“跟红皮猴儿似的。”
柳如茵又气又笑:“刚生出来都这样!你别单手抱,小孩儿脖子软得很……”她伸手去拉萧煜的左臂。隔着单薄的披风,只捏到了几层空荡荡的布料。柳如茵心口猛地一缩。仿佛被重锤击打。她撩开披风,紧紧抓住萧煜左边的袖管,一直向上摸。直至肩胛处,才触碰到温热的肢体。“别摸了。”
萧煜漫不经心道,“肩膀以下,全被砍掉了。我命大,只丢了条胳膊,走运得很。”
柳如茵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酸楚的泪水盈满眼眶。萧煜一手抱着孩子,想要捏捏她的脸,开几句玩笑,然而力不从心,只好嬉笑道:“怎么,我废了左手臂,你嫌弃我了?”
柳如茵拼命摇头。“那还哭什么。走罢,回屋说话。”
两人进了正屋。萧煜把孩子还给柳三,随意解下披风,用热帕子擦了脸和手,又喝了半盏浓茶,总算缓过劲来。因为缺失左臂,他的动作难免有些奇怪,柳如茵看得难受,却始终憋着眼泪。“怎会受这样的伤?有人害你么?”
萧煜语气倦懒:“没人不想害我。”
他奉薛景寒之命,抓捕外逃的栾陵余党。有些是同族亲眷,有些则是大衍倒戈的内贼。被抓住就是个死,谁会束手就擒?负隅抵抗,拼命逃逸,这种做法很常见。藏在暗处设计陷害,意欲除萧煜而后快,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反应。萧煜好几次陷入生死危机,又拼着一口气逃出生天。他的胳膊,是被萧家人砍掉的。论辈分关系,他还得称呼那人一声六叔。对方本想直接砍掉萧煜的脑袋。危急时刻,他护住了自己的命。“其实当时我想着,死了也不要紧。谁没个死的时候呢。”
萧煜笑起来,“可是京城里还有个人,偏要让我记得回来。我若不回来,又该骂我不长心了。”
柳如茵捂住脸,泪水沾了满手。……萧煜的确有手段,做事也狠。他用了一年时间,彻底清除了栾陵余党,换来父母的出狱,官职的恢复。大衍取缔了伤残者不得入仕的规定,萧煜官复原职,其他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官署里有几个咋咋呼呼的臭小子,很是萎靡了几天,决定以后不对萧疯子喊打喊杀了。柳如茵暂且没有搬进萧煜名义上的家,依旧住在城南私宅里。而萧煜将父母接回家中,把柳如茵的事简略交待了下。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列了婚娶的单子,要母亲去城南提亲。私宅只住着柳三,这提亲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六礼不缺,有媒有聘正儿八经把人抬进家里,才算不委屈柳三。萧煜自问不算好人,但他有时候也能干点儿人事。至于柳家那边,他问过柳如茵,是否将亲事告知一二?柳如茵摇头,说家里既然只当她死了,她也不打算认亲。只是惦记婢女青画,当初青画协助她逃婚,后来不知被发卖到哪里去了。萧煜表示理解,回头便拒了柳家示好的拜帖。京城柳氏,惯会趋炎附势,这么多年只出了个卫尉卿柳暗,算得上光明磊落。其他的人,啧。柳如茵的父母叔伯,原以为她继逃婚私奔后成了萧煜的外室。没曾想世事无常,萧煜回京述职,竟然要明媒正娶。如今再想笼络巴结女儿,已经迟了。六月末,萧家迎娶柳如茵。苏戚亲自送柳如茵出门,握着她因紧张而发抖的手,低声道:“别怕,你今日是最美的新娘子。就算有人说酸话,也是出于嫉妒。你别放在心上。”
柳如茵浑身冒着热气,闻言噗嗤一笑,绷紧的情绪消解些许:“我不怕,有你在呢,谁敢明面上笑话我。”
何况这是廷尉左监的婚事。正常人都生怕说错了话,得罪廷尉署,日后给自己惹麻烦。要知道,如果曾经的秦柏舟是活阎王,萧左监就是助纣为虐喜怒无常的疯子啊。总之,柳如茵顺顺当当被接进萧家。婚宴上,苏戚和薛景寒坐在一处,萧煜过来敬酒的时候,她没出言挤兑。“好好对待三姑娘。”
苏戚只说了这么一句。萧煜举杯,笑着一饮而尽。婚宴热闹非凡,半夜将歇。苏戚喝多了几杯,回去的路上,倚着薛景寒的肩膀。“我跟柳三说,以后别委屈自己,就算成亲了,过得不好不能忍着。好日子不是忍出来的。可柳三告诉我,有时候忍让也是必要的,这样才能越过越好。”
马蹄声踢踢踏踏,车轮碾过安静的街道。薛景寒握紧她的手,扭头亲吻她微垂的眉眼。“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们都没错。萧煜未必不能做个好夫婿,慢慢看罢。”
他只说了一半话,另一半藏在心里。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是夜,苏戚与薛景寒同榻而眠。身侧的人已经入梦,而她依旧睁着清醒的眼。身体出现了无法正常入睡的症状。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短短月余,她服用了两株苦天箩。这是京城内外能搜罗到的药草数量。药草的确有效,暂时缓解了晕眩目盲的情况。六月里,苏戚只头晕过一次,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效用仅止于此。最近夜里无端失眠,已经预示着,苦天箩无法彻底治愈身体的怪病。苏戚躺着回想往事。成亲前后的嗜睡症状,关于明昭帝的传闻,地下冰窟里所见的魏明尸体……也不知过了多久,薛景寒半梦半醒翻过身来,环住了她的腰。“戚戚……”他低声呢喃着,唇齿在苏戚脖颈间磨蹭。似乎是确认了她的存在,微微僵硬的臂膀放松了些。苏戚搬回薛宅之后,未曾与薛景寒分房。但即便是夜夜相对,薛景寒也克制着自己,鲜少亲热逾矩。他像是还没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神情举止都小心翼翼,珍而重之,仿佛她随时会消失。夜里常常睡得不安稳,经常下意识寻找枕边人,直至确认妻子在身边,才能再度入眠。苏戚的手指落在他的肩膀上,安慰般轻抚。薛景寒这次却没有退开,微温的唇掠过脖颈下颌,咬住了她的。舌尖侵入,呼吸交缠,在一次次拥抱温存间,单薄的里衣最终滑落床榻,苦寒的香气沾染锦被与玉枕。“疼……”颠碎的声音很快蒙上了另一种情意。苏戚躺在混沌的夜里,头脑也逐渐浸入混沌的欢愉。携带着湿气的雨雾落了下来,她抬手去摸薛景寒的脸,触碰到汗湿的额头,以及颤抖的眼睫。他哭了么?苏戚大约这么问出了口,但是没能得到答案。次日,她回苏府,拜托苏宏州留意收购苦天箩。这味药草不好得手,借用太仆的人脉,能更方便些买到。苏宏州没深想,女儿难得跟他要东西,他高高兴兴吩咐底下的人去办。鱼娘见到苏戚,有些欲言又止,瞅机会把她拉到角落说话。“我真得走了。”
鱼娘道,“你如今回薛宅住,我呆在苏府像什么话。苏戚,你跟老爷子说说,他每次挽留,我实在不知怎么拂他的意。”
苏戚难得见到鱼娘这般为难踌躇的模样,笑着问:“这有何难?平日里你性子干脆得很,从不优柔寡断,想要拒绝他,还用得着我说?”
鱼娘愁得眉心拧成疙瘩:“我没法直接跟他说!求求你了,大小姐,苏美人,你出面替我讲好不好?”
苏戚已经知晓,最近鱼娘总是回避苏宏州。她略略一想,便清楚这里头怎么回事,一边感慨老父亲总算有了心思,一边也能理解鱼娘的犹豫躲避。就这么住下去,两人关系若是成了,鱼娘难免落个挟恩图报攀附权贵的名声。倒不如问清苏宏州的想法,若是真的双方有意,尽早把事情定下来,两家人见见面。苏戚安抚了鱼娘,去找苏宏州谈话。然而苏老爷子好面子,一听苏戚打问这事,当即涨红了脸。含含糊糊不肯承认,半晌才道:“我就是觉着她人挺好,适合做个伴……”苏戚笑了笑,坦然道:“如果她答应,您就派人去家里提亲,我没意见。总不能这么把人拘在这里。”
苏宏州摇头:“鱼娘她家里没人了。”
苏戚愣了下,“那就找个合适的人家,认个亲,也算有个名分。六礼不能少。”
她自己倒不在乎古人这些规矩,但鱼娘和苏宏州年纪都大了,该有的门面都得有,既是尊重鱼娘,也免得人背地里编排。苏宏州也觉着有理,摸着胡须开始打算。苏戚鼓励他:“您先努力让人答应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万一人家情愿浪迹天涯怎么办?”
苏宏州自觉羞恼,挥手让她赶紧滚。苏戚笑着离开了。她当然知道这两人都有意思,否则也不会特意说合。出了苏府,苏戚不急着回薛宅,骑马在街上慢慢走。眼见一位清瘦青年从医馆走出来,她诧异唤道:“杜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