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年轻男子向自己提出了合作的建议，凌女士只是带着笑意询问道：“你信得过我吗？”

慎一轻轻颔首，将视线落在了手指上，将话题引向了自己，他说：“这双手，染上过鲜血，是无法将其主人引向寻常人生活的双手，我自己深深地知道这件事。那个时候，当我站在那个人面前的时候，我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将我包围，我仿佛还看到了更多的人，那些我并不熟悉的面孔中有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子女，那些无辜的人都被烈火包围，连一线可以逃脱的生路也没有，之后惨烈的声音传了过来，此起彼伏，传到了我的耳内。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这可怕的火焰会无端地吞噬无辜的人们的生命，那会比我手上的鲜血更为恐怖。所以，您做的决定是正确的，无论我这个人是否重要，我都不应该成为慎仁可以插手这片势力区域的借口。”

“你知道了那个人的意图，竟不会对他生出恨意吗？”

凌女士冷不防地问道。

慎一抬眼看着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凌女士，嘴角竟扬起了一丝笑意，他平静地说道：“女士，您一定已经了解到我和慎仁的真实关系了。”

随后，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等待着她的回复。

凌女士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将视线偏向了别处，承认道：“你很聪明，慎一。但是，我想你应该猜到，我不是从你哥哥那里知道的，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谢谢您的坦诚，女士，我想，我应该得到您的首肯了吧？”

慎一没有进一步地逼问，他希望能获得对方的信任。

“看来，你的想法和慎仁先生的不一样，我想，你一定也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吧？”

“女士，我的确需要您的帮助，但我现在还不会问您要更多的东西。”

慎一回答道。

“那我想提一个建议，请你亲自处理韩警官的事吧，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说着，凌女士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站了起身，她将手优雅地背在了身后，挺了挺胸膛，笑着说：“坐都坐僵了，我也该走了，一会儿护士小姐会再过来，我会和韩警官说的，我想，或许明天她就会自己过来见你。”

“明天是合适的，如果可以，我也不便在这里长期住下去。”

慎一笑着回应道。

“一切随你好了，医生今晚会为你检查一遍，我想，如果你办完了事情，立即就能办理出院。不瞒你说，在将你送到这里之后，慎仁先生来看过你。请你放心吧。”

“我明白了，谢谢您能告知我这些。”

慎一表示了感谢，本以为自己多少要花些功夫才能脱身，现在看来，慎仁已经为自己扫除了不必要的烦恼，但还是应该更加谨慎，毕竟自己可是被称作“银色的死神”，一旦离开了公众场合，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不测。绝对不能将老师的据点暴露，不然自己会死的更惨。

“我走了，我会让韩警官来见你的。”

凌女士走出了慎一的病房，她在经过护士室的时候简单交代了几句，无非就是让她们多加照料，并叫护士喊医生晚上来看看。她做完了这些吩咐便径直离开了这栋楼，走到了医院后面的花园内。

韩郁美被吩咐午餐过后在这里等待，大概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凌女士还是迟迟没有现身。韩郁美原先是不吸烟的，在警校时，每每和能成为伙伴的同期生集结在一起，自己往往是为大家打掩护的那个人，在公寓里整整一年里，自己无意间染上了烟瘾，明明一开始是一种伪装，到了中途，自己百无聊赖地吸了一根真正的烟，结果后来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现在是想戒也戒不掉了，韩郁美烦闷地想着，顺势就点燃了一支烟。

“这里还是医院的辖区，韩警官，你忘记了吗？”

在韩郁美将要吸入第一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凌女士出言制止的声音，对方严厉的语气就像在责备她。

”对不起，前辈，不，长官，我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韩郁美猛地将烟摁在了墙上，熄灭的烟蒂就势掉在了草丛中。

凌女士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韩郁美，低头检查了一下落在草丛里的烟，头也没抬地接着说：“韩警官，你离开岗位太长时间了，我真的希望这里的草不会因为你的冒失遭殃。”

韩郁美快速地瞄了一眼那根烟蒂，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握住了另一侧的手肘，随后缩紧了手臂，用以掩盖自己紊乱的呼吸，她提早半年就被“老板”安排进入了公寓，虽然中间收到过凌前辈的联络，知道了藏枪的位置和取枪的方法，但从结果来看，自己完全没有得到凌前辈的信任，这无疑说明，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是十分糟糕的。

“前辈，不，长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韩郁美并不清楚凌前辈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她只能先向对方道歉。

“你指哪一件事？”

凌女士没等韩郁美说完，就劈头截问道。

韩郁美一时语塞，她明白凌前辈在问什么，凌前辈冷静的态度让她立马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她刚刚竟然陷入了慌乱。

“我没指望你向我道歉，韩警官。”

凌女士对韩郁美说，“身为警察，我们要随时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但活了下来也是值得骄傲的，即便我们有一次没有完美地履行职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说，这次你活了下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你没有想要辩解的地方，这很好，因为你有在认真思考。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这样说，我这样说的理由是因为这个任务本就无法完成，抛开藏在这栋公寓背后的势力不谈，我们又做了什么呢？或者说，有人告诉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你除了潜伏待命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上级的指示，而我除了你，就没有更多的帮手了。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在黑帮组织间的谈判中担任监督者的角色，并从不可预期的危险事件中保护市民，谁会认为我们两个人有这样的能力呢？韩警官，我读过你的履历，你是从一千五百八十人中脱颖而出的优秀毕业生，你的第一志愿就是刑警科，而你是近三年应届毕业生中唯一将刑警科作为第一志愿的女警，很幸运地，你被破格录取了，你被特别分到了玉浮区，那你恐怕也猜到了，其中真正的原因。韩郁美，孤儿，十二岁以前一直被寄养在玉浮区的一所教会孤儿院，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写有并不标准的中文字的名牌。有一天，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声称是你亲人的日本女人手持写有一样中文字的名牌找了来，说要领养你。据她说，你的母亲刚刚过世了，她是你母亲的姐姐，遵从你母亲的临终遗愿找到了你。作为你在世的唯一的血亲，女人希望和你一起生活，随后她完成了所有的领养手续，就把你带走了。这个一度被你喊作妈妈的女人后来嫁给了本地的一名巡警，却在你十六岁的时候患病过世了，之后你就和养父一起生活，直到你考上大学，才从家里搬了出来。很遗憾地，虽然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却只能回到你最开始生活的地方，而这，是有意安排的。我想，你也猜到了。玉浮区，暗地里被称作“良民区”，这里生活着那个世界的人眼里的这个城市最“温良”的市民，流民、穷人、没有武器的疯子，还有一群喜好和平、笃信上帝却手无寸铁的信教徒，他们在黑社会看来是没有希望的。没有希望，甚至于没有价值，以至于他们生活的地方都没有人为之争抢，这里是没有人会要的区。那些人说，没有人能从玉浮出去，出去的总要回来，因为除了这里，他们不属于任何地方。那些人的话并不只对自己奏效，在这个城市里，深信的人遍地都是，警界的人、政界的人还有新社会的年轻人，大家都相信这样的话。这就是你会回到玉浮区的原因，而我之所以说这个任务本就无法完成，是因为没有人期待你能够做些什么。你，或者说玉浮区，玉浮区的每一个人，都好似盘中的砂土，随便遭到舍弃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一开始就被比作了弃子。”

“而我，也不能被你指望，因为我也是一颗弃子。”

凌女士说道，“我知道你无法全然相信我的话，因为你并不了解我的事，而我，也不可能让你了解，而且你也的确查不到我这个人，我的背景、我的履历不存在于任何一份警务系统内的档案里。我知道，你在玉浮区已经有两年了，你明白自己被安排的命运后，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区，甚至在本次的任务中，你提前知道了任务涉及地方黑帮组织，你还是下了独自执行任务的决心，毅然潜入公寓。你想要保护玉浮区，保护这里的市民，即便你只是被放弃的人。我说的，对吗，韩警官？”

“您说的对，关于我的部分全都是真实的，”韩郁美回答道，“也像您猜测的，我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有时候，连我也在心里称玉浮为“良民区”，也许，我也是相信的人吧。”

“但您也说对了，我还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玉浮区，没有抛弃保护这里的每一个无辜的人的理想，再者，我没有放弃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人凭什么这样说，这样认为，但我肯定，这里的人有被保护的价值，玉浮区也肯定有自己的价值。我本不期望它的价值被以那样的一种方式被别人看到，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了，玉浮区在那些人的眼里并不是毫无价值的，它只是从来没有逃脱被剥削的地位。这盘中的砂土就如他们脚下的泥土，只有被狠狠践踏的命。我不愿再信了，至少，我想做点什么，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就当我是他们脚下的泥土，我也想撼动他们的立足之地。”

韩郁美讲完了她的话，这些话现在还只是一些微薄的愿望，但她拥有自己的决心，就像她的话想表达的。凌女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知道，事情在向她预期的方向发展，但她也不知道最后能实现什么。这个时候，她的理智还是战胜了自己一时的情感，即便这感情十分强烈，她也不能忘记自己要做的事。

“韩警官，我认可你的决心，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回去休息，明天你要去见慎一，告诉他你的想法。别搞砸了，也许，他还会需要你。”

说完，凌女士转身离开了这里。

别搞砸了，韩警官。“前辈，我会做好的。”

说着，韩郁美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烟蒂，她看着这支烟，想了想，将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