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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话剧(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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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顺治十八年辛丑三月(哭庙案后一月)

地点:白鹭洲头

人物:(老年)吴有,子虚

吴有(高呼):时也运也命也!

(右侧台亮起,无他物,只一碑一冢。冢不封不树,碑只二松板,甚陋,文以魏碑,曰:“故明遗民安眠处”。吴有道袍,须发皆白,长跪碑前,酾酒,踉跄起身。)

吴有(自语喃喃):我已记不清同你多少次登临这白鹭洲头了。元甫兄啊,算而今,你我相识已是四十八个春秋。少时初见,临风,登临,把盏,凭吊,恍惚如昨;壮岁宦游,送往,迎来,升迁,荣辱,亦于此处。甲申国变,行将左衽,伤时,感怀,弦歌,长啸,历历在目。而今阴阳两隔,年年祭奠,岁岁伤神,缘起缘灭,岂不宜哉!立身当世,宦海沉浮消磨,纵锋芒毕露若太阿之剑亦会生锈;光彩耀人若随和之宝亦会蒙尘。可你,元甫兄啊!可叹你半生宦游,仍如此意气!偏去同那百二士子,同那圣叹先生,去哭什么劳什子宗庙。年逾半百引头成了一快,固无愧于国朝。只遗我一人独立于世,真真痛杀我也!我放眼江南,江水涛涛,故国不存,天地悠悠;我回首江北,江雾茫茫,故友不复,孑然独立。可那涛涛的江水,携去了巍巍皇明却携不走我的伤痛;茫茫的江雾呵,遮住了三寸灵台却遮不住我的思忖。天何薄我?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地何薄我?我默默忍受,引泣而咽。元甫兄!归来魂兮!魂兮归来!元甫兄!

(沧浪起,子虚蓑笠,腰间系一葫芦,执长蒿,作撑船状,口诵沧浪,进,左侧台亮起)

子虚:(诵,行调)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吴有:那扣舷独啸,孤舟蓑笠,好个林泉呐!彼放浪形骸,超乎物外,真得领会我此刻之情啊?浪清濯缨,浪浊濯足,自古如是,本固宜然。可偏叫我生在这乾坤倒悬之世。

吴有:(苦笑,长叹,沉思半晌,子虚诵沧浪声不断)沧浪固请,清之甚矣,那一颗沙一粒粟也容他不得,又岂可濯缨?沧浪濯兮,濯之甚矣,一声号一抹涕犹不可纳,以之濯足可乎?生在这风云诡谲的世界里,年少终欺年长,疏远离间亲近,衣冠见凌犬羊,来者不见往悲……亡国破家,屡见不鲜。入也不得,出也不得,濯足濯缨,可复得哉?谬矣,渔歌子!渔歌子!谬矣!

(子虚闻言,止诵,释长蒿即代放舟江心,拱手)

子虚:不知曲中何谬?劳先生赐教。

吴有:试问渔歌子,那前明烈皇,清也不清?

子虚:烈皇嗣位,除魏氏,罢阉竖,平冤狱,任贤能。固清矣。

吴有:然烈皇至清无祚,有道无福,可濯缨乎?(笑)

(子虚不语,亦笑)

吴有:复问渔歌子,胡尘烈烈,清也不清?

子虚:先生机敏,愧不能及。想自悬车以来,便不问世事。列列胡尘,与我何加也?清也不清,怎可辨明?纵烈皇之清,仍有贪墨营苟,饿殍道俯;想胡尘列列,亦不乏忠直勤勉,夏土尧天。是故均浊清,一胡汉,但问心无愧,如是而已。

吴有:(拊掌笑)妙,妙,均浊清,一胡汉,任他天命潜移,江山更鼎,我自岿然不动,不夺初心。渔歌子妙言呐(长叹)谁不知道这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啊?且去低吟浅唱,莫负了这秋月春光;休去论功过是非,免得枉自神伤!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我虽说是鹤氅道冠,却仍是丹心一片;纵苍颜皓首,只难平我满腔愤懑之情啊!自古这乾坤有分,华夷有别之,更何况这旧恨未平又添新怨!(指碑冢)我又岂能甘愿同那犬羊腥膻同列?于是我悬车挂印,欲了却这俗世尘缘呐。可我不类你!渔歌子啊!我不类你啊!你均浊清,一胡汉!你看山便是终南,观水便是桐庐,见芸芸众生皆在华胥之境,耳畔萦绕的尽是空谷忧泉,鸣禽清猿呐!可于我,放眼一见这幕府便成了燕山,长江便成了易水,华夏子民尽皆穿上了胡服,杨柳春风亦成了呜呜噫噫的胡语——我又怎得林泉空老,高枕安眠?

子虚:吴有兄啊,倒是未变呐。忠孝仁义固然是好的,可到头来,怕只怕是,这出仕归隐两难却啊!

吴有:(低声自语)出仕…归隐…两难…(忽而)渔歌子!你认得我!

子虚:(笑)岂止认得?与吴有兄还算得上是旧交。

吴有(惭愧):观先生面善,只是这……

子虚:吴有兄啊,到底贵人多忘事啊,一别经年,吴有兄仕途坦达,扶摇直上,记不得我这寒士也道寻常(打趣)。

吴有:南冠楚囚,何复言仕途啊?先生差矣,打趣吴某,真真愧杀我也。

子虚:哎呀吴有兄过谦矣。起于寒末,终入台阁,期间不过一秩,扶摇直上,恰如其分。

吴有:前尘往事,言之无益,徒伤情耳。先生切莫再提。

子虚:罢(摆手),既是吴有兄不愿提及此事,余便不提——诶?吴有兄啊,你那诗集编纂的如何了?

吴有(喃喃):我那诗集……(疑惑)吴某并无编纂诗集之意啊,先生何以言此?

子虚:余与吴有兄相聚不多,然每见吴有兄,兄必有诗作。且余视之,皆足可玩。观今之世,伤春悲秋之无病陈吟,胭脂粉黛之滛曲艳词,结集刊行者犹众。吴有兄词风高古,所作皆可遗世,不想竟无此志,岂不可惜了?

吴有:先生错爱,吴某愧不敢当,只是这……

子虚:吴有兄,啊呀莫再自谦,当年与兄初见,便为兄敏捷之才思折服。

吴有(迟疑):恕吴某唐突,敢问先生,这初见……

子虚:(笑)天启二年京师小清凉,吴有兄,忆否?

吴有:(抚须喃喃)天启二年……

(灯光暗,吴有子虚下,过场完)

(一幕启)

时间:天启二年三月(广宁失陷后三日)

地点:京师小清凉大觉寺

人物:青年吴有,青年子虚,元甫,文启,熊妻,熊廷弼女,举子甲乙丙丁,老年吴有,老年子虚,锦衣卫若干,田尔耕

旁白:捷报,松江府吴老爷讳有高中殿试二甲进士出身~

捷报,进贤府傅老爷讳冠御笔钦定榜眼进士及第~

捷报,长州府文老爷讳震孟御笔钦定头甲状元及第~

(幕起,柔光,台上假石竹木错落,右偏中一亭(条件若不许可以四柱代,前二柱上中一匾,砭书魏碑,领要。亭中一石案,上置笔墨纸砚。熊女抚弦《平沙落雁》,文起外朱袍,内白衫,瞑目静听,以扇拊掌和之。熊妻在侧,视文起含笑,两小厮立侍。)

熊妻:(凑向文起)文公子,文公子!(轻唤)

文起(回过神):哦?(猛然起身)小可一时听得入神,未知伯母在此,实在失礼,实在失礼!多有得罪,这……

熊妻:(止住文起)文公子见外了,切莫如是!切莫如是!(抚过文起坐定)真真折煞老身了(笑)

文起:不知伯母此来吩咐何事,小可自当效劳。

熊妻(嗔怪):真个是今时不比往日。一朝登科,状元及第,倒成了文曲临凡了。到底不再是当年那庭中嬉戏,我那文郎世侄了。怎么,伯母面前亦需如此拘礼?(笑)如此不自在,怕也道是生分了。(叹)

文起:世伯伯母之恩,恩比再造,纵陨首结草亦不能报,小可惭愧,这……

熊妻:(打断)诶!怎么还小可小可的?你如此,你世伯他年轻时候也是如此。老身当时说教于他,不知何处害了这么个毛病,读罢几年书,搏得个功名,连个我字也说他不得了?可人家,却告诉我什么叫斯文,哪个叫风雅,还取笑我不通文墨。

文起:伯父不愧儒将,伯母温良贤淑,真叫天造地设,真真羡煞小可……(视熊妻)哦,羡杀我也!

熊妻:不说旁的事,伯母此来,一是贺我文郎侄儿金榜夺魁。(远眺,顿)叔叔若是泉下有知,见文郎如是,亦当瞑目了。(叹)

文起:先考效死王事,时余尚在襁褓。先妣忠贞,随先考而去。

余孤弱伶仃,若非世伯伯母相助,焉得有今日?及余稍长,伯父告余以先考事,时涕泪具下,余亦泣,为先考忠烈所染,至是遂生报国志。而今遂愿,先考荫蔽自不消说,是故放榜伊始,便至他老陵前祭奠。然世伯伯母恩情,无以言表,余当竭尽所能,以报万一。(长跪,叩首)

熊妻:文郎侄儿,这便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拉起文起)你伯父和老身所做所为,但求无愧于心,不图什么报答。若执意欲报,今后当勤王师,为万民计,为天下计。莫负尔父,莫负圣恩便是!

文起:侄儿谨记!

熊妻: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文郎啊,这其二嘛便是……

(青年吴有,青年元甫上)

吴有:文起兄~(呼)

文起:(回首,往迎)哎呀元甫兄,吴有兄!(稽首)

吴有(未见熊妻):文起兄好雅性啊,金榜一放,谁也不见,竟自一人默默于此清净之地,兀坐听琴?真个占尽风流啊!(笑)

元甫:(对吴有)文起兄金榜夺魁,也不来同我二人庆贺,怕是忘却了我们这两个一榜同年了吧?(打趣)

文起:实在是文某的不是,文某的不是。二位年兄,海涵,海涵(拱手,笑)

(熊妻近前,凑向文起)

熊妻:文郎侄儿,这二位是?

文起:哎呀,还是文某的不是,光顾着二位年兄,冷落了伯母,真是惭愧!来来来,二位年兄,近前来,(拉起吴有元甫至熊妻近前)文某为伯母引荐。(对熊妻,指元甫吴有)元甫兄,文起兄,才学皆在小可之上。

熊妻:见过二位公子,老身有礼了。

元甫:不敢不敢。(回礼)文起兄啊,这老妇人是?

文起:文某之伯母,熊廷弼熊侍郎之内人。

吴有:熊廷弼!可是右都御史,兵部侍郎 ,辽东经略芝冈先生熊公廷弼?

文起:正是。

吴有:芝冈先生经略广宁,坚壁清野,建奴闻之而丧胆,实是我皇明肱骨贤良!未知熊夫人在此,失敬,失敬!

熊妻:吴公子过誉了,飞白他不过是尽人臣本分,何当如此盛誉?

元甫:诶?是夫人过谦矣!想自建奴乙未发迹,一战萨尔浒,杜总兵二万折戟;再战鸦互关,李肖城四万不敌;三战沈水畔,杨兵部仓皇刎颈,一时朝野皆惊。当此之时,奴酋气方盛,持鞭东指,谓我皇明无人。而熊芝冈受命危难,经略广宁,挫建奴锐气,扬皇明天威,功莫大焉,如何受不起吴有兄寥寥赞美之言呐?(笑)

熊妻:(笑)如此,老身代飞白愧领了。文郎啊,老身此来还有这第二件事,而今文郎侄儿的二位一榜同年具在,(对吴有元甫),也好为老身做个见证。

文起:侄儿听凭伯母吩咐。

熊妻:文郎侄儿,你道这琴音如何?

文起:高远清绝,生气盎然,使人闻之如身在林泉--妙!妙啊!

熊妻:那弄琴这女子文郎以为如何?

文起:这(迟疑)……

熊妻:伯母询你,但说无妨(笑)

文起:沉鱼落雁之荣,闭月羞花之貌,可谓绝色。(羞涩)

熊妻:文郎可觉那女子面善?

文起:侄儿眼拙,一时想他不起。

熊妻:(笑)总角之宴,竟也忆他不得?

文起:啊(惊)!小妹,一别经年,竟出落得如此端庄!侄儿初见,实在认他不得,然细辩眉目,亦国有当年几分风采。

熊妻:这便是老身此来第二件事。文郎啊,你如今也是有了功名了。今后为官,一人孤身在外,多有不便,也是时候寻门亲事了。你小妹她待字闺中,你二人又竹马青梅。老身曾于你世伯相商,皆认为将她许配于你,实在妥当。不知文郎侄儿意下如何?

文起:(踌躇)这……

熊妻:莫非文郎不肯?

文起:不不,(慌忙),这……兹事体大,且容侄儿细做思索。

元甫:(打趣拊掌)哎呀文起兄,堂堂七尺丈夫,竟何诺诺做女儿态?

吴有:是啊文起兄,还是速速决定,切莫辜负了熊夫人美意一番啊。

文起:二位年兄,莫在催促文某了,这实在是……

元甫:实在实在,还什么实在啊文起兄,做了熊芝冈先生之婿,也算不得折辱于你吧?

文起:这……自是……

吴有:诶!文起兄,你郎才她女貌,如此天作良缘,复又何故推辞啊?还是……(笑)

熊妻:怎么,文郎,莫不是嫌弃小女不成?

文起:不,不,承蒙世伯伯母抬爱,赐我这姻缘一桩,侄儿只自觉高攀,岂敢嫌弃?这……罢,既是二位年兄如是说(对元甫吴有),又为伯母之命(对熊妻),文某自当受命,侄儿愧……

熊妻:诶~(打断)

文起:哦哦,小婿愧领(叩首)

熊妻:哎呀贤婿快快请起,(扶起文起),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顿)贤婿啊,老身对你也道是知根知细,将小女托付于你,也无他虑。算了也是了却老身一桩心事。可贤婿到底是新科状元,这有些礼数,虽说是繁复了些,却也是废他不得是也不是?

文起:是……可这?

熊妻:文郎侄儿,莫要多虑!你一向清贫,这老身焉得不知?三书六礼,自是无需费心,你世伯他已然准备停当。只是文郎啊,莫要心急,这一切还需得待你世伯还京啊!

文起:(笑)自然自然

熊妻:(招呼小厮近前,小厮捧一朱漆盘上,内置婚书)如此,老身便再无忧虑了。文郎啊,你世伯他去岁辞京之时,业已为你立下此婚约。只待其返京,便即为你二人完婚。算而今三月又余,文郎啊!也是时候落上名姓了。(持笔递于文起)

(文起接过,半推半就,振襟提笔,书毕。熊妻取过,细细端详)

元甫:文起兄好福气啊!金榜夺魁又得此金玉良缘,羡杀傅某矣!(笑)

吴有:二位年兄,二位年兄!吾辈登科,是一喜也。而文起兄又行将小登科,是二喜也!二喜同在一日,且对此良辰美景,岂可无饮啊?吴某特意沽来,同诸位把盏共庆!(自袖中掏出一青瓷尊,置安上)

熊妻:(笑)老身此来 ,儿女事既毕,尚需往那殿中为飞白诵经祈福,便不在此打搅诸位公子雅兴,老身告退。(下)

熊女:(舍琴)文公子,奴家亦遂家母去了。(万安 ,对文起)

文起:姑娘自便。(稽首)

(熊女下,两小厮携琴下。吴有斟满三盏(酒无实物亦可),三人举盏,相碰,一饮尽。)

文起:斯……吴有兄啊!这是何处佳酿?怎得如此醇烈?初饮醇香馥郁,似有回甘,然一下咽,则若火蛇穿喉而过,五内具灼啊。

元甫:观此酒橙黄青亮,(咋舌)饮罢满口芬芳馥郁,唇齿留香——莫非状元红?

吴有:不愧元甫兄啊!确乎状元红!吴某来时,往那斜街,一锭银钱方才酤得。素知文起兄清贫,今既往贺,以此佳酿共酌,岂不宜哉?不想文起兄确乎是无福消受,这(笑,打趣)

(文起元甫亦笑,又进一盏,文起依旧不惯,解朱袍脱下,但着白衫)

元甫:文起兄!此是何意?堂堂天子门生,何故做此接與状?

文起:(笑)二位年兄,文某命贱,着实是喝他不惯。不瞒二位,文某平素所饮,皆为乡野村酿。彼混沌涩口,然甚廉。虽不等大雅之堂,以之自愉足矣!而后虽说稍稍宽裕,毕竟旧习难改,不知怎地,任他琼浆佳酿亦难下咽,单单好这一口,一日不饮便思他不能啊!(笑)然今日毕竟吴有兄一番心意,却之不恭,也罢!那火蛇过喉如何?五内具灼亦复如何?文某与二位年兄肝胆相照(拍胸口),当舍命相陪矣!(笑)

吴有:文起兄玩笑了!玩笑了文起兄!(笑)文起兄十载寒窗,一朝登科,今虽显贵,亦不忘曩昔贫寒,如此高趣,实实可敬矣!(举杯敬酒)(三人又饮一盏)

文起:(略有醉意)二位年兄啊!文某虽是一时登科,侥幸得志,然文某所求,亦非这浮名。所求者不过这报君恩之途径!出将入相也罢,乡野皂隶也罢,于文某而言,实无差别!但恪值守,尽王事,得百年康健,得知己一二若二年兄者常伴,得一村酿于怀,夫复何求?

元甫:(叹)若世人尽皆如是,端的不海晏河清?如此良言,当更进一杯!(举杯敬酒)

(三人又进一盏)

元甫:二位年兄啊,这酒过三巡,不觉少些什么?

文起:这……

元甫:(拊掌)想前唐故事,每榜下,新科举子必等雁塔题名诉志,而今你我三人,有酒把盏,焉得无诗文啊?

吴有:(大醉)好啊!彼前唐进士,五十者尚且为少,亦有如此风流之举!想你我三人,文起兄年稍长,亦未及而立,焉能不若那前唐半百之人?二位年兄,如若不弃,吴某便填上一阙,权做酒令如何?

(文起元甫相视,颔首,元甫持笔递于吴有,吴有起身,持笔立于案前,做挥毫状)

吴有:(醉,诵)残照桑榆天欲暮,凭栏处,苹末微抚。回首棘闱驭文处。三尺台地,一线青天,青衫光济叟。

一帽红尘邯郸路,社客海仙卓文庐。玉笛金瓯扫愁帚。诗题慈恩,名唱延福,弹冠觅封侯!

(写罢,醉倒于案上)

元甫:吴有兄,吴有兄!(轻呼)

(吴有不应,元甫文起相视而笑)

元甫文起:(手指吴有)醉矣!(笑)

(众人定住,主台灯光暗,幕不落,侧台亮起,老年吴有,老年子虚,一左一右,上)

老年吴有:(喃喃)壬戌二月,余举二元入京师,应测于国子监。及金榜下,举二甲及第。与年兄文起,元甫同游京师小清凉,把盏乐甚,大醉。时余轻狂,叹“五十少进士”之谬云云。想十载寒窗,一朝登科,顿觉春风得意,遂作此篇青玉案……斯,(疑惑)这吴某想来,当日并未见过先生啊!先生何言初见啊?

老年子虚:吴有兄当日口占挥毫,余时于一旁,未曾近前。待余往见,吴有兄已醉矣,斯后之事,记他不得,也道宜然!

老年吴有:斯后之事(喃喃)还望先生赐教!(拱手)

(侧台暗,正台亮起,冷光,元甫文起子虚围坐,吴有俯于案上,不省人事。三人把盏,似未见吴有,言笑甚欢)

(人寰马嘶,刀剑相碰之声骤起,举子甲乙丙丁,熊妻,熊女,而小厮作慌乱状,自左上)

文起:(疑惑)(起身趋向熊妻,元甫子虚随后)伯母,这是什么声响?你们怎么?

熊妻:(慌乱)文郎侄儿,贤婿啊!莫管老身,莫要连累于你!

文起:这?伯母?小妹!(近前欲扶)

熊妻:(推开文起,对文起元甫子虚)三位公子,快快起行,迟恐不及矣!

(文起不愿,子虚元甫携之欲往右下,左右两侧锦衣卫若干上,拦其去路,几人无奈,退回原地。)

熊妻:作孽矣!

(锦衣卫若干自左即右立做一列,于诸人后)

文起:这北镇抚司怎么会……

旁白:田大人到~~

(田尔耕上)

田尔耕:把覆逆乱臣熊廷弼之妻女缉拿收监!

(锦衣卫得令,四人近前押住熊妻熊女,推搡,欲下)

文起:伯母!小妹!这……

熊妻:文郎!

子虚:且慢!(高呼)田大人,敢问这熊经略何罪?还要祸及妻女无辜受难!

田尔耕:熊廷弼折戟四万,失落广宁,丧权辱国,罪无可恕!兵部唐报方一呈上,万岁爷龙颜大怒,御笔亲书“下狱听勘”。今有圣旨在此!尔等难道是想抗旨不成!(自袖中掏出圣旨,一沾,示与众人,众人惊惧,皆长跪于地,二锦衣卫拖起熊女,熊妻,下)

田尔耕:(对众人)我当是谁?堂堂北镇抚司行事何时需向尔等举子言明?也全仗九千岁器重尔等,吩咐田某以礼相待,不然……(冷笑)

(踱至文起近前,站定,扶起)

田尔耕:啊!状元公!你亦在此?哎呀这旨已宣罢,还跪着做甚?状元公同他们这帮穷酸岂得一以论之?彼等八股文章,五经陈词,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可状元公你便不同了。状元公啊!你是九千岁钦点,实实在在的文曲临凡呐!(谄媚)

文起:文某功名,乃圣上所赐,与魏公公何干?

田尔耕:九千岁侍奉御前,深谙圣心,九千岁行事,便是上意。当日田某值殿,那三甲文卷进至御前,恭请圣裁。万岁爷毕竟事必躬亲,哪里得空?区区小事,悉数委派于九千岁。九千岁取过一阅,三卷之中,两卷平平,惟有一卷,深得九千岁意。尝赞之曰“外述五经,实论时事,八股之中寓平辽六策,此经国之才也!”

乃呈上,这才有了状元公今时富贵!状元公啊,向时不明其中原委,对九千岁有些误会也道无妨!而今既知之,今后还应审慎呐……(笑)

文起:这(愣住)

举子甲:(猛然站起)年兄!莫听那阉賊胡言!功名者国家公器,岂为魏氏私有?魏阉权焰滔天,祸乱中宫,蛊惑圣心,诟害忠良,实是人神共愤!(手指)你!田尔耕!竟大言不惭将那魏阉干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个阉党的爪牙,魏氏的鹰犬!

田尔耕:(漫不经心)呦呵!那喧哗者何人?寺院清净之地我田某一届武夫尚且知道收敛,哪里冒出了如此无礼的物什!

举子甲:九江进士心中愤懑,仗义执言!

田尔耕:想我田某虽说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你那九江出了个屈夫子。其丹心一片,多为后世法。也罢,田某虽是粗人,却也并非不近人情,你既有法先贤意,必当成全!(冷笑)来啊,带他见见屈夫子!

(锦衣卫二人近前,拖起举子甲往右下,举子甲叫骂不绝(可自己发挥,阉賊,走狗之类,只要不加国粹皆可)下。一声落水声,只锦衣卫二人复上)

锦衣卫:回田都统,那九江士子已逐湘累去了!

田尔耕:(假啼)惟天启二年三月,九江士子某,放舟江心,把盏大醉,不辩月影,起身捉月,致我皇明失人,呜呼哀哉!(变色)——文书!记下

举子乙:田尔耕!(起身怒斥)你骄纵成性,肆意妄为!那年兄不过言语一时激烈,冲撞于你,你竟滥用私刑,夺人性命!你……

(举子乙叫骂不绝,田尔耕轻蔑一笑,踱至其近前,逼退其两步,腰间绣春猛然出鞘,朝乙胸口刺去(演绎时侧身对观众,腋下穿过)乙踉跄,面有不甘,含恨倒地不瞑目)

田尔耕:聒噪!(抽刀擦拭)只身荒野也如此聒噪!难怪为狼犬袭伤,破肚开膛!(附身为其瞑目)(低声)下辈子,三思而后行!(起身四顾,对众人)可还有哪位还欲赐教?田某洗耳恭听!

(子虚欲起身,为元甫拉,丙丁战战,不能一言,文起瘫倒,面无血色)

田尔耕:(收刀)(谄媚对文起)状元公!受惊了!(扶起)方才田某不过处理了几个东林腐儒,状元公何以如是啊?且放宽心状元公!田某此来,尚有一事相求,岂敢对状元公无礼?

(文起默默不语)

田尔耕:状元公啊,田某此来,可是奉了九千岁的旨意,实是他老人家器重!两榜进士,单单点了您这么一位为他老人家前驱啊!

文起:不……不知……魏……九千岁所欲何……何事?这小可只怕是……(惊惧)

田尔耕:状元公何以自轻啊?九千岁所托者,不过是一封小小的奏疏啊!

文起:这,奏疏?

田尔耕:那熊廷弼擅权专横,刚愎自用!明明同事王事,竟踌躇满志,畏缩不前!巡抚王公化贞,数次争论皆不能劝善于他呀!反倒无端造其猜忌!王公化贞宅心仁厚,是一再退让;熊贼廷弼,其心可诛,咄咄相逼!卒贻误战机,致使失落广宁,如此大奸,竟还上书开脱,反将罪责悉加王公化贞身上!叹万岁年少,恐为其惑,若果真如是,将置天理公义何地?故九千岁冀状元公可挥如椽巨笔,进一表弹劾,以正圣听!

子虚:田尔耕!你好个颠倒黑白啊!芝冈先生何辜?若遂了王化贞意岂不是步了李消城后尘?方奴酋气盛,暂避锋芒,徐徐图之,有何不可!偏那王化贞急功近利不审时宜,孤军出清河为掳所困,芝冈先生出奇兵死命相救,反倒落了他的不是?

田尔耕:大胆!且拿在一旁!稍后再论!(对文起)不知九千岁所托,状元公意下如何?

文起:这……这……我……

田尔耕:(变色)莫非状元公不肯?素闻坊间流传你与那熊贼有旧,莫非果真如是?(扶刀)

文起:不,不!(慌乱)

田尔耕:倒是写也不写?(呵)(边踱步边冷笑)状元公啊,尔十载寒窗,为的不就是个功名吗?两榜进士,图的不都是个富贵?(至案上取笔,递于文起,左手按刀,稍稍一拔)孰轻孰重,状元公!好自掂量才是!

(文起战战,伸手欲接笔)

子虚:不可!文起兄!

元甫:文起兄!(高呼)那芝冈先生待你如何?你竟如此报答!

(文起惊觉,将笔推开落地)

田尔耕:(指元甫)押过去!我道这状元公何故踟蹰,原是你们两个穷酸一旁胁迫!(对文起)状元公!是也不是?

文起:不,不,回田大人,实在误会!

田尔耕:无需多虑状元公!有田某人在为你做主!看田某为状元公出去这两个掣肘!(绣春出窍,批向元甫)

文起:(长跪于地,扯住田尔耕,慌乱拾起笔,留涕)且慢!田大人!我写!我写!(叩首不已)

(田尔耕冷笑,主台暗,侧台亮起)

老年吴有:文起兄,写了?(难以置信)如此行事,岂不是断送了他半生清誉啊!一误终生!贻误终生啊!

老年子虚:也道是无奈啊!(叹)文起兄不好犬马声色,不重功名利禄,所看重者,单单情义!那日田尔耕威逼不成,利诱无果,竟想出以元甫兄性命相要之毒计!唯一软肋为人拿住,那文起兄安能不从啊?

老年吴有:(叹)一生清誉,换了知己性命,文起兄啊!真高士也!

老年子虚:现在想来,却乎如是,可叹当年……说来惭愧啊!

(侧台暗,主台亮起,狼藉一片,举子甲乙尸首覆白衾于台上,吴有仍大醉于亭,文起颓然,元甫惊惧,子虚忿忿)

子虚:(冷笑)好!好啊!文起兄!枉你一身清誉正气,满口道德文章!我原以为你是真君子,不想你是真小人啊!芝冈先生恰如尔父,熊夫人正如尔母啊!与你衣食用度,供你读圣贤书,还不弃你清贫,招你东床!可有负于你?你倒好啊!为了浮名,为了富贵,竟连旧情也不念了,替那阉賊做为证!如此报答啊!真高士矣!文起啊!文震孟!你良心何在!?

元甫:子虚兄!文起兄他是为了救我这才……

子虚:元甫兄啊!你也是!我辈既蒙圣恩当肝脑以报,何以如此惜身?也罢,状元公,榜样郎!你二人命贵,你便守着你那朱袍去吧!那可是芝冈先生满门忠烈染就的!子虚高攀不起!(拱手,忿忿,下)

元甫:子虚兄,这……(追子虚,下)

(文起一人,踉跄把盏,苦笑,手一颤,酒盏碎于地)

(灯光渐暗,幕落)

(一幕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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