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山间探出头来,洒在桃坪羌寨上。双方急战了几个时辰,杂谷脑土司将士的尸体在寨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城门已攻破两道,潜进羌寨的勇士却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尽丧命于巷战中。
喇嘛们吹起了收兵号声,攻城的藏兵不情愿的撤下来,回头一看,黑压压的骑兵和步兵齐头并进的开来。 大战了一晚上的瓦寺将士看到,心里发毛,叫喊“天啊!”。瓦寺土司桑日朗望着满山遍野的敌军,想到经过一夜激战虽只折了几百人但全寨的将士总共才一万二千人,这样下去我瓦寺一族真到了灭亡的时候了?
大军在寨下一百米停下,盾牌手、长矛手、强弩手、骑兵,一层一层的在寨外摆开。前排手持盾牌的藏兵让开一条路,从中推出了一辆囚车。等看清楚人时,桑日朗本以愤怒的面孔陡然变色,难以置信的喃喃道:“小妹,怎么在他们手里?难道三大土司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绑架了我妹,真……真他妈的卑鄙无耻啊。”白马弃婴纵马前行到寨前,高声道:“在下白马弃婴,我家主子南杰彭措有请瓦寺老爷答话。”
几名家奴在城墙上竖着放好几个长梯,桑日朗带领几名护卫站在上面。尔玛日蝶看见大哥,激动的叫喊:“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南杰彭措提鞭指着桑日朗:“桑日朗侄儿,你阿爸呢?他吓得不敢出来了吗,要你出来送死!”
桑日朗望了望妹妹,冷冷道:“不知小妹如何得罪了几位叔叔,竟这般羞辱我瓦寺一族!”
拉雪巴提鞭一指:“你妹抢夺贡唐觉转世真身灵童,犯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仅囚于囚车而已,何来羞辱?”
桑日朗轻蔑一笑:“小妹虽说任性顽皮,但自小受佛教影响,对贡唐觉活佛更是一片虔诚,她会去抢夺敬如神灵的灵童?”
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尔玛日蝶耳中:“我现在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要想你阿爸没事,按我意思说话。”
她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但寻觅一番也没发现什么,一听到大哥为自己辩驳,赶紧叫喊:“大哥,灵童是我抢的,灵童是我抢的!”
“什么!你……你竟做出这种事!”
桑日朗见小妹当众承认,又急又怒,要不是这种境况,他早已冲过去扇她耳光了。
“还好,灵童自有天佑,此事暂且不提,自有咱雪域藏民问其罪,但你阿爸为什么绑架我儿还有拉雪巴土司女儿?”一种难言的痛苦爬上了桑日朗那年轻的脸,他暗然伤神,愤恨之色油然而生,浑身颤抖着道:“我阿爸已仙逝两年,你们……你们竟污蔑他老人家……” “啊!”
,三大土司一听,竟傻了。由其南杰彭措和拉雪巴更是一脸雾水,心里嘀咕着难道真有人借三弟之名挑起土司之间的战争?
“阿爸没死,阿爸没死……” 尔玛日蝶冲口而出,“他们的儿女不关阿爸的事,是我绑架的。”“你……你这妖女!”
南杰彭措和拉雪巴几乎同时向她挥去马鞭,两鞭同时抽在尔玛日蝶肩上,疼痛便向她全身涌去。
南杰彭措鞭子一卷,忿然道:“快说,我儿子在哪?”尔玛日蝶带着不屑的神色,上下打量他几眼,嘿笑两声:“南杰叔叔,你这样对侄女,恐怕侄女身上一痛就什么都记不起了。”
“你……你!”
南杰彭措口气一下软了下来,叹道:“我与你阿爸和拉雪巴土司本是兄弟,更没有过节,你抢夺灵童绑架我们的儿女,究竟是为了争夺权力,还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隐藏在幕后的你阿爸要你这样做的?”
尔玛日蝶森然道:“ 不要污蔑我阿爸!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虽然不能像男人一样拥有权利,但是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堆积如山的财宝。因此二年来,我令盘踞鹧鹄山的麻二抢夺你们的财物,得到的东西还是根本满足不了我拥有庞大财富的欲望。因此想来想去,又纵观这么多土司,就你和拉雪巴叔叔有钱,我不绑架他们去绑架谁?”
“你……你这恶毒的女人,竟然为了自己的一时私欲,就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嘉绒藏区,把战争和流血引向这片土地,不把你拿来祭天,祭神,对不起死去的这么多铮铮男儿!”
南杰彭措怒吼着。
桑日朗在城墙上吼叫:“小妹,你乱说什么!这种话能乱说吗,赶快闭嘴,待我求两位叔叔放你!”“放她!”
拉雪巴纵马上前,“这种心如蛇蝎的女人,你做哥哥的还有脸来求,你是老老实实打开城门,还是让我们再打?”
“打?你以为我怕你们?”
桑日朗扬眉厉声道,“我敢保证,此事绝不是小妹做的。”
“你拿什么保证?”
杂谷脑土司叫嚷,“这二年来你做过多少欺软怕硬的事,对东边的满人汉人惟命是从,而对我们却硬抢硬占。”
“你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大清的子民,我们的土司官位也是大清封的,当然要听命于朝庭,而与你们之间的战争都是因为边界之争。你们凭良心说说,彼此之间有没有你争我抢过,这种家事再正常不过了,可这次你们竟联合起来欺负我瓦寺一族,还大言不惭,振振有词!”
桑日朗满腔怒火破口而出。
“嘿,说得轻巧,这一切都是你妹挑起的。你妹是不是你瓦寺一族,现在证据确凿,还说我等欺负你吗?”南杰彭措言词措措。
白马弃婴见如此下去,多半又要起争斗,于是将灵童面对众将士立起抱着,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后高呼:“各位土司老爷们,所有兄弟们,既然罪魁祸首是尔玛日蝶,灵童又在此,我想战争总是最不好的解决方法,你们看一晚上双方死了上千人,你们还要打下去吗?何不请瓦寺土司一同前往达格尔寺让普布草降巴佛来处理这事。”他的呼喝,中气充沛,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人人听得清楚。城头城下双方军人已然疲累不堪,忽听得这话均想:“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拉雪巴与南杰彭措和杂谷土司一合计,长叹一声道:“我等爱好和平,既然灵童护卫说了,只要你桑日朗随我等前往达格尔寺面见普布草降巴佛,并劝说你妹交出我女儿和南杰土司小儿子,咱们就既往不咎。不过,至于如何处理你妹,待看所有土司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僧人意见,你同意否?”
桑日朗眼见与三大土司硬碰硬也讨不到好处,还会死更多人,不宵一定救得回妹妹来,只有见到妹妹当面问清方能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于是高声道:“好!就请三位叔叔大军退后一里安营扎寨,我开城门迎接灵童进寨歇息,明日起程!”
普布草降巴佛站在旦真措巴病床前,重重的吁了一口气。旦真措巴已昏迷六天了,刚才竟醒了,等他到来时却又昏睡下去。他把了把他的脉,便吩咐侍僧给他喂些羊奶,想必旦真措巴不久就会醒过来了。 四大护法立在他身后,看着他。为首护法忽然道:“大师,抢夺灵童的帮凶白马弃婴带回来的人,救来何用?”
巴佛转过身,一个温暖的笑容就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一圈一圈晕染开来,像是美丽的涟漪:“你入荣觉寺也有多年了吧,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佛理都还不知吗?何况白马弃婴说他是知道灵童在哪的唯一目击者。”
“可是,刚才南杰彭措土司的管事南卡头不是报告说灵童已被救回,几大土司也停止攻打瓦寺土司了吗?可听他们说抢夺灵童的是瓦寺土司女儿尔玛日蝶,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就是有人要挟于她,还请大师救救她。”
巴佛沉默一会,道:“曲沃江格,你虽已入佛门,但毕竟瓦寺一族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担忧几大土司攻打你瓦寺一族和侄女的安危都是人之常情,不过,如你侄女真是引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我也没办法救他!”
曲沃江格扑通跪下,脸上露出无比坚定的神情道:“大师,我曲沃江格跟随大师多年,是怎样的人你很清楚。我以人格保证我侄女绝不会做这种事,你要相信我!”
“我也不相信一个还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儿会做出这种事,所以要等旦真措巴醒来,也许可以从他那里入手找到证据证明她的清白,不然我也无能为力。”
“大师,我就在这守着他行吗?”
巴佛定定的看了看他,又沉默一会,才道:“可以,如他醒了立即告之于我。”
天上的繁星柔柔的泻下来,风轻轻的吹,风从高山上吹过来,那些微寒的风如同薄而锋利的冰片,一片一片的切割在曲沃江格脸上。他呆在窗前,脑海一直平静不下来,总有种莫明其妙的感觉牵动着他的心,他总觉得假巴佛那双眼睛异常的熟悉,就好像自身的每一部分一样。每次去给他送饭,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都让他感到亲切和振动。他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就如同久别的兄弟陡然相聚的幸福模样吧。 他一抬头,南卡头笑嘻嘻的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嗔道: “你来干什么?”
“大师,巴佛命我去草原上采来的一枝蒿,它有活血疏经治伤的作用。”
曲沃江格早已闻到一股酒味,怒斥:“这是酒,那是药啊。”
只见南卡头从身上摸出一个褐色的一寸长的茎块,放到酒碗里磨啊磨,不一会,道:“行了,我这就给他抹上。”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我来给他抹!”
“那有劳大师了。这里还有几个一枝蒿,如不够再找点酒来磨就是。”
说完,南卡头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一枝蒿递到他手上,然后退出了房间。
“曲护法,你做了什么!”听到这一声断喝,正在梦中的曲沃江格陡然醒来,一眼望着满脸怒气的巴佛,一下蹭起,“大……大师,怎么啦?”
“怎么啦,旦真措巴中毒而亡,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说什么!”
曲沃江格的心仿佛被人刺了一下,脸色苍白,“他……他中毒了?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
巴佛厉声冷笑道,“哼,这二十多天来,我还纳闷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知道灵童在我们手里,那样秘密的行事竟也会走漏风声,却原来是你这个内鬼!要不是昨天南卡头说三大土司已从你侄女手中夺回了灵童,我至今还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曲沃江格一惊,双脚一软,跪了下去,“我……我……” “说!你为什么要毒杀旦真措巴,究竟有什么目的?”
“大……大师,我没有!”
曲沃江格有些激动,但随即语气却软了下来,“我承认是我将灵童在达格尔寺的消息泄露给我侄女的,但我绝对没有毒杀旦真措巴!”
“没有?一晚上只有你在,那还有谁?”
曲沃江格“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南卡头,昨晚南卡头送一枝蒿来让我给他擦伤。”
“那……那你擦了那些地方?”
巴佛一下明白是怎么会事了。
“瘀伤的地方还有中镖的伤口。”“啊,你怎么这么糊涂,一枝蒿这种药是草原上特有的一种治疗瘀伤的药,但与白酒溶合如果直接涂抹到伤者的伤口上进入血液那就是致命的毒药!”
巴佛喃喃而语,他的手轻轻垂落,搭在曲沃江格肩上,声音也温柔了好多,“如果是个正常的人一夜之间还不至于死去,可是旦真措巴失血过多已昏迷多日,当然经受不起伤上加毒!不过,旦真措巴的死不管是谋杀还是误杀,你都有嫌疑,在没有找到有力证据证明此事与你无关之前,还是将你关起来的好。”
曲沃江格从地上爬起,低头双手合十,巴佛背过身,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另三位护法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曲沃江格将身上配刀和锣钩儿解下,递给另一护法转身走了出去。 达格尔寺偏殿密室里,一盏酥油灯映照下,光线暗淡。曲沃江格坐在床边看着脚上冷冰冰的脚镣,不自禁的握紧了戴着手铐的双手,眼睛里就有种润润的东西在滚动。 “哈,一个大男人还哭,羞不羞人?”
绑在铁架上的假巴佛木然的看着他,眼里透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曲沃江格挪了挪身子,仿佛没有听到他话一样。 “不要装着没听见。”假巴佛带着同情的语气,“你一定很难过,拼命保护多年的大师不信任你,连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还怕你跑了给你上枷锁!”
他带着种奇特而轻蔑的笑容,“我也不知你究竟犯了什么戒,值得把手脚都铐起,还与我这个罪人同处一室,有趣有趣!”
“你给老子闭嘴!”
曲沃江格自跟随巴佛以来,忠于职守,更敬其如神明,对其他的三大护法也视如兄弟,但今天只是一点小误会,所有的人竟一点也不相信他。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就如千刀割万刀砍一样。眼见假巴佛这样奚落他,一股莫名的怒火冒起,他突然站起,冲过去,举起手铐重重砸在他的肚上,然后挥起手铐击在他脑袋上。
假巴佛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脸因疼痛而扭曲,人也呆了一样,各式各样的画面刹那之间在他脑海里闪烁不定。 曲沃江格看到他那恐怖的表情,吓了一跳,只见他破头的地方溢出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下。他退后两步,有些慌乱,“你……你没事吧。”假巴佛动了动颈项,颈骨碎动的声音一响而过,头上的血随着他的动作从额头流落到眼上,他眨了眨眼,一种“啊……啊”的嘶哑声音从喉咙里吐出。 曲沃江格走上前,用手肘上的衣袖帮他擦拭眼睛。假巴佛四肢固定在铁架上,无法动弹,但一听到眼前这个人的声音突然之间竟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根本无法忘记。脑海中清晰的记忆在瞬间全部打开,他任由曲沃江格在他脸上拂来拂去,可是心里却在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成了这样?”
眼前这人分明是他的同胞兄弟,儿时的玩伴,一生的亲人,可是他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已一样。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想痛痛快快的吐出来,可是喉咙忽然间好像不是自已的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脸上的血液凝固使得面目更加的狰狞,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曲沃江格从身上“哧”的撕下一片布,去包假巴佛的破头,但他拼命的摇头,并“啊啊”叫唤。 曲沃江格纳闷,“怎么啦,刚才还说话清楚,难道被我打哑了。”他手指一挥,便点了他穴道。假巴佛脑袋耷落了下来,睁着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曲沃江格又觉得这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他叹了口气,磨蹭着将扣着他四肢的铁扣解下,把他放了下来,然后用布将他的头包好。昏暗的冷光映照在两人脸上,在灯光下暗暗如同模糊的雾气。 两人就坐在地上,彼此望着对方。曲沃江格的眼色既同情又好奇,叹了口气道:“人与人真是奇怪,我们一点瓜葛都没有,上辈子没有仇,今生也无怨,你又何苦激怒于我!现在,我把你打成哑巴,可怨不得我,只是你别的没伤到就偏偏说不出话来,可真有点奇怪。”他觉得奇怪,手不由得摸上了他的脸:“那天,拉雪巴撕下你的人皮面具时,我的心都疙瘩的跳了一下,我深怕那是一张我很熟悉的脸,紧张的汗水都冒了出来。可是出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然而你的人皮面具没有之后,我还是有一样的感觉,你究竟是谁呢?”
假巴佛听着这话,泪水从眼睛里情不自禁的流了出来。他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眼前这位一母同胞的兄弟,全身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他在心里大喊:“弟弟,大哥就在你眼前,你怎么不认识了?”
难道我真变成另一个人了?可是听他说我是戴着人皮面具的,但人皮脸具已经撕下,你为什么还是认不到我?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涌向全身,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又像是一场永远不会醒过来的噩梦。 可是这噩梦终久还是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难道多年的修行应验了,我投胎转世了?如若不然,为什么前世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历历在目,可是我不该在这冷清而黑暗的寺院囚室里,外面分明有梵音似的诵经声清晰的传来,我应该在凤凰寨感受天空中漂来的清凉气息,陪同我的是汉人麻二和王大人啊!每每有贵宾到来,我都会亲自带他们来欣赏我的领地凤凰寨,那是我一生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每次,在汉人面前,我总要站在凤凰寨的高山上,靠近蔚蓝色的天空,周围遍布的野花散发的醉人芳香在我的鼻尖拂过,那冰水堆积的高半山最大的平地凤凰寨尽在眼前,那滚滚东去的岷江尽在脚下,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踏在脚下,我都忍不住向天空、向高山、向岷江呐喊:“我是瓦寺土司!这里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