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绿衣悠悠念亡妻“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未央宫内,南昭文帝端木彧,在熙元皇后的寝殿内对月独酌。梨花酿的醇香在未央宫内肆意飘散,端木彧就着这熙元皇后生前最爱的梨花酿,低声吟唱着《绿衣》,声音悲切,不忍卒听。未央宫内一切照旧,还保持着熙元皇后仙逝前的风貌。端木彧突然放下酒杯,走向梳妆台,梳妆台上还放置着一只未被收入妆奁中的梨花木簪,他仿佛依稀见看见阿兮正在对镜梳妆,那些凤钗珠玉被她放置一旁,只笑意盈盈地对着他道:“阿彧,你帮我簪上这梨花簪可好?”
端木彧走进,拿起那梨花木簪,正准备为他的阿兮簪上时,却发现一切不过梦一场。沈行之进到这未央宫时,看见的便是醉卧在梳妆台的端木彧,面色沉痛,毫不设防。而此时他才发现端木彧便是日前的萧煜,但端木彧或萧煜都不重要,此时最为重要的是找到九歌。这几日皇宫并不太平,太子中毒,惜妃畏罪自杀,庆贵妃照料太子不力、假孕,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宫内的侍卫多了几倍,沈行之经过重重关卡,动用宫中的线人才在今日进入这未央宫,却不想端木彧竟在此借酒浇愁。如此看来只怕九歌的身份他并不知晓,那么九歌只怕也不在这宫中了。那么会是北庭皇帝慕容湛么?沈行之不得而知。“朋友既然来了,何不喝几杯再走?”
端木彧神色清明,不像酒醉之人,却是对着空气说道。“陛下可真是好兴致,深夜在此是向阿兮忏悔么?”
沈行之已经化装打扮,眸色改变,声音低沉,夜行衣之下,身姿不复。“你是何人?”
只有她亲近之人才会喊她“阿兮”。那么他会是谁?“我是阿兮的一位故人清风,来这祭奠她的亡魂。”
沈行之解释。沈行之四处打量这寝宫,一别四五年,物如故,只是人不复:“阿兮生前说过,她最爱的便是自由,可是你却将她囚禁在了九重宫阙之中,现在她该是自由了,你可满意?”
沈行之径直走到一处坐下,并不看向端木彧。“或许阿兮是一缕风,自由是她的灵魂。这九重宫阙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她向往的是自由肆意的生活,而不是困于一方天地,与一群女子尔虞我诈争夺一个男子的宠爱。是了,她从不会委屈自己,进宫已是被逼无奈,遑论争宠?”
端木彧接着倾泻下酒水,酒水滴落四处,他却毫不在乎。端木彧苦笑,还有些自嘲:“阿兮向往的自由我给不了,我曾经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从未实现,宸儿我也未曾保护好。我错了,我悔了,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沈行之见状不欲多说:“事已至此,于事无补。你好好待宸儿便是了。我走了,后会无期。”
端木彧并不理会,依旧自斟自饮,喃喃自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冷宫内,王庆一个人对着凄凄惨惨的宫殿不无凄凉,前一刻她还是宫内尊贵的庆贵妃,这一刻却是冷宫内的王庶人了,果真是世事无常。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何她的身孕是假的?即便如此,陛下也断断没有直接把她贬为庶人的理由。那么究竟是何故?耳旁传来冷宫弃妃的尖叫以及各种悲泣之声,在阴冷的宫殿内显得格外诡异,烛火随风明明灭灭,门窗吱呀的声音有些喑哑,帷帐随风飘扬如同鬼魅。在这样暗无天日,疯女人为伴的日子,只怕她过不了多久也会疯的,所以她势必要出去。所幸惜妃已死,宫内的其他妃嫔分位低,不成什么气候,而她所培植的势力足够她东山再起。夜深了,冷宫终于安静下来了。但这安静之下便是死寂,这冷宫便成了一座被遗弃的荒岛。王庆彻夜难眠便起身前往殿外,贬为庶人的她连一个婢女都无。“参见陛下。”
才打开门便看见端木彧站在门前,酒香扑鼻,她闻出来了—梨花酿的味道。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已故的熙元皇后。“不必多礼。你恐怕有很多事想要问朕吧。”
端木彧越过行礼的王庆,直接进入房间。王庆有些委屈道:“臣妾并非有意假孕,是宫内有人陷害于臣妾。”
“哦?你可知是谁?”
王庆起身沏茶,却发现冷宫内连冷茶都无,端木彧示意她不必忙活。她便回答道:“是罪人柳惜惜。她给臣妾下了假孕药,这药极为隐秘,便是太医也难以诊断。她谋害太子,还陷害臣妾,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是如今已是死无对证,陛下可愿相信臣妾?”
王庆由先前的慷慨陈词转为哀婉动人,双眼噙着泪花,楚楚可怜地望着端木彧,然而端木彧却不为所动,只是背对着她一言不发,王庆看不到端木彧表情,只能继续悲戚拭泪,隐约有哽咽声。端木彧却是不愿再看王庆惺惺作态。他不明白为何当初在阿兮身边的单纯女子会变得如此面目可憎,阿兮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下毒毒害阿兮,阿兮信她将宸儿托付与她,她却假借惜妃之手毒害宸儿!“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为何要害阿兮?”
端木彧已经不愿再与这样一条毒蛇相处,单刀直入。“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与先皇后情同姐妹,怎会加害于她?陛下为何要听信谗言,先皇后在天之灵也不希望陛下怀疑臣妾。”
王庆心中一寒,难道是当年还有人知情?但她却立马冷静下来,这事只有死咬不承认便好,当年的证据此刻哪里查得出,怕只是陛下听闻谣言,便捕风捉影罢了。“够了!你难道必须要朕一一说出来,将证据扔到你脸上才肯认罪,向阿兮忏悔!”
端木彧一手将眼前的木桌劈成两半。王庆被端木彧的暴怒吓了一跳,却立马冷静下来:“王庆在此对天发誓,如若王庆谋害先皇后便五雷轰顶,死不瞑目!”
她王庆从不信鬼神,人生在世活在当下便好,何苦去忧心那死后之事,即使报应她也不怕。“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相,此刻朕也只怕是要被你的毒誓蒙混过去了。你的演技可真是好呀,骗过了阿兮,骗过了我,连宸儿也差点被你骗了。”
有些人比毒蛇还毒,比如王兮,而端木彧这一刻才认识到这一事实。“这次你真的做得很好,假借惜妃之手毒害宸儿,将惜妃杀害并伪装成畏罪自杀的样子,再将宫内人等进行大清洗,抹去所有痕迹。而你这么急不可耐是因为惜妃无意中得知你谋害阿兮之事,并掌握了证据,还有你怀上了男婴急欲除去宸儿。”
端木彧有些感叹,不知阿兮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可会心寒?王庆听到这一切便有些慌了,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呢?“但你万万想不到的是惜妃并没有死,她将一切都告诉了朕。你别以为她是个蠢货,她可是连慕容湛都敢利用的人。你也是在她的算计之内,那假孕药是她给你下的,你欲借她之手除太子也在她的算计之内,恐怕连朕也都在他的算计之内,只是她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黄雀之后还有猎人。”
有些事情总该有个解决。听完这段话王庆已是心如死灰,这一次她彻底地败了,她没有想到此次怕是都在端木彧的算计之内,但他却没有想到牵扯出熙元皇后之死,才会如此暴怒。“输了便是输了,成王败寇。你苦苦指责我谋害太子,那你给我下绝育药又是何意?如果你不曾如此,我便不会谋害太子,而是安心将他抚养成人,到时做我的皇太后便好。”
王庆有些自嘲,泪痕未干,满是斑驳的痕迹。“先皇后待我如同姐妹?那她明知我爱慕你却为何阻止你纳妃?同样是妾生之女,为何她能得父亲宠爱,得你青睐进宫为后,而我却是一个见不得光得存在,只能默默地做她的婢女,衬托她这绝世牡丹?情同姐妹,她有拿我当过姐妹吗?”
王庆声嘶力竭地喊道。房间内静了片刻。王庆只是淡淡地说道,眼中还有泪水弥漫:“是,先皇后是我下毒杀害的。但那又如何,要不是你软禁她,她会如此孱弱,连我下的毒都不知了?是了,那时候你那么多妃子都争着下毒,防不胜防又怎么会顾得上我?”
“先皇后其实就是被你害死,如果你当初愿意放她出宫,而不是禁锢她,她便不会如此了无生意,更不会被你那些妃子害得形销骨立,那么我下的毒药也不会就那样取她性命。罪魁祸首是你!”
王庆突然手指着端木彧,眼中满是泪水。端木彧却是不想再多听:“阿兮的娘并不是妾,是王丞相失忆时明媒正娶的妻子。阿兮的娘亲去世前将她送到神医谷,如果不是因为朕,她便不会来到这京城。在朕的干涉之下她认祖归宗成为王丞相的嫡女,被逼入宫成为朕的皇后。”
王庆又何尝知道这一切?她静静地听着。端木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多废口舌跟她解释,或许他是不希望她的阿兮在他人眼中是如此的不堪罢:“皇后她知你身份一直把你当姐妹,多次劝王丞相承认你的身份,但王丞相认为那次你母亲下药是他一生的耻辱,便一直不肯松口。皇宫在阿兮看来便是囚牢,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她为何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她希望能幸福地嫁一个好男人,相夫教子。”
王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端木彧想起他的阿兮,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子:“病重时她将宸儿托付给你,如果不是把你当亲妹妹,她能把宸儿交与你照顾?而阿兮把宸儿托付给你,何尝不是为了成全你?她对你的良苦用心你可曾感应到?”
端木彧不去看王庆,而是接着说道:“给你下绝育药?那是惜妃的计谋你不知么?自阿兮去了,朕便再也没有碰过任何女人,你们均是在‘合欢散’的幻觉之下以为自己被朕宠幸,与朕燕好,至于象征处子之身朱砂痣的消失便是因为寝宫内的一味香罢了。至于你所说的是朕害死了阿兮,这不用你来审判,九泉之下朕自会向阿兮认错。至于你,毕竟是阿兮的亲姊妹,宸儿的小姨,便自行了断了吧。”
“端木彧!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瞬间?”
王庆突然问道。“没有,我的眼中至始至终只有阿兮一个人,再容不下他人。”
端木彧拂袖而去。王庆盯着端木彧离去的背影,泪流不止。翌日,庶人王庆在冷宫内自缢而亡,太子端木宸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