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宪十三年夏西北凉州炎炎夏日,黄沙卷地。这一年的白马驿十分平静,也十分安乐。没有北方蛮子来打野食,也没有西面荒野的沙盗过来劫掠。百姓们难得盼来个好年头,军卒们亦安逸非常,日子过的很好。六月初十这天的傍晚,白马驿城的南城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中年书生,一个背刀少年。中年人看起来四十左右,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黑色书生袍,原本白皙的面皮此刻已然布满风堙,微有短髯,一双眼睛细而长,却又显得炯炯有神。手里拿着一本书,是随处都可以买到的道门经典《归藏经》。嘴角带着微笑,举止温文尔雅,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一个俊品人物。少年的模样很周正,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浓眉大眼,脸颊消瘦,薄如刀锋的嘴唇上挂着温和微笑的同时还叼着一根嫩草根,因为太俊,眯着眼睛的样子十分讨喜,所以便让人由不得的升起亲近之感。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短打小褂,外露的胸膛显得格外结实,整个人都透一种难得的精悍。背后背着的刀却显得太过寒酸,破烂的木刀鞘,粗烂的木刀柄,想必鞘里的刀亦是破烂不堪的。背刀的人在西北这块乱战的地方太过平常,有马贼,有行商,也有小偷无赖,更不用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防兵马。而这样一柄破碎到极点的刀,却是不多见,像一个小孩子的玩具。这两个人在刚刚到达白马驿城门口的时候就被守门的军卒拦住,需要勘验路引文书。中年人从怀里拿出破烂的通行文书,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些讨好的颜色,将文书递给守卒。兵卒接过,看了看上面的地方官印,确认为真,却认不得上面的字,于是便递给了身边粗通文墨的书录官。这书录官很年轻,二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眉分八彩,瞧着很精神,看过通行文书之后,点了点头,对这中年人道:“孟晚?林烦?打应州来的?”
中年人赶紧点头笑道:“是啊,在下正是孟晚,字表栖霞。”
说着话指了指那背刀少年,接着道:“这是在下的远房侄儿,叫做林烦。”
书录官呵呵笑道:“应州可是好地方,听说那里的麦子年年都有收成,白面饼子管够吃,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你们到这边关来干什么?”
书录官这一问,像是勾起了孟晚的伤心事,叹了口气道:“什么好日子,什么好地方,去年的时候干旱,颗粒无收,今年也没见老天爷下半点雨,我们应州甘家集又遭了土匪,抢的抢,杀的杀。烦哥儿一家,跟我一家都被土匪洗过了,所以便琢磨着来凉州通武县石头镇投亲去。这不是路过白马驿,天色渐晚,便想着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去石头镇。”
书录官听到这话,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孟晚迷茫,问道:“知道什么?”
书录官道:“石头镇上个月被沙盗红娘子洗了,听说是红娘子要找什么人,那人就在石头镇,结果红娘子赶到的时候却被那人跑了,红娘子一怒之下把石头镇变成了一座死镇子。听说活着的人,十不存一。”
孟晚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吓的面无人色:“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书录官是个心善的,瞧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便又道:“你也别着急,说不定你那亲友还活着,石头镇那边我还算熟悉,帮你打听打听。”
孟晚赶紧道:“哦哦哦,我那亲友论起来还是我的堂哥,叫做周三杆。”
书录官皱眉想了半响,才恍然道:“周三杆?杆子周?烧的一手好黄酒,开酒肆的那个杆子周?”
孟晚听到这话,欣喜的不住点头,道:“对对对,就是他。书录老爷认得他,那可就太好了,他可还在?”
书录官叹了口气,道:“死了,一家上下五口人,都被红娘子杀了。红娘子刚到石头镇的时候就落脚在他家酒肆,见属下人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先拿他全家祭了旗。惨啊,连个刚三岁的小娃娃都没放过。”
孟晚整个人都呆了,喃喃半响,不知该说什么。背刀少年人林烦亦是呆愣住了,脸上笑眯眯的神情不见,失色道:“阿叔,这该如何是好?莫不成咱们又得回应州去?千里迢迢来此,路上几经丧命,若不是运气好,只怕早就身死荒野了……”孟晚看起来像是抽空了魂一样,对林烦的说词没有半点反应。书录官叹了口气,将文书递到孟晚手中,说道:“生死福祸无人定,这不开眼的苍天总是在戏耍咱们穷苦人,忍着吧,受着吧。去吧,去吧。”
孟晚失魂落魄的点点头,引着少年,准备往城里而去。在他们刚刚走了几步之后,书录官突然醒过神来,将他们叫住。两人回头,便见书录官向孟晚问道:“瞧你手拿书卷,应该是识得字的?”
孟晚叹息苦笑道:“书生无用,考了二三十年没考上,只能在乡野里当个教书匠,算是混口饭吃。”
书录官的眼睛却更亮了,道:“原来还是位先生,倒是某家眼拙了。应州回不去,石头镇去不得,先生可愿留在咱们白马驿?”
孟晚微微一愣,道:“此话怎讲?”
书录官呵呵笑道:“先生可在此处落户,开间私塾,教一教咱们这里的小娃子,好歹让娃娃们识几个大字。再有就是,某家虽是个书录官,但平常读起兵道衙门的文书实在吃力的紧,若是先生能在闲暇时帮帮某家,那自然再好不过。”
孟晚略微一呆之后,立刻向着书录官深一躬身,以作大礼,道:“谢谢,谢谢长官,谢谢书录老爷。”
见少年林烦还站着,赶紧将他拉了一下。林烦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口中言谢。书录官呵呵笑了两声,将孟晚搀住,道:“举手之劳罢了,先生又何必如此大礼?”
孟晚似是激动的眼中带泪,欣喜道:“对长官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二人,却是救命之恩呐。只是,这落户的文书……”书录官道:“文书好办,明日晨时,你二人来此,由某家引着去兵驿司,见过驿长大人,他是我阿舅,一切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