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都偏北，一处清幽的独立院落，布局非常有特色，日式的木质别墅，中式的苏州园林，一步一景，景外有洞天，风格迥异又浑然一体。

别墅很旧，斑驳的外墙写满年代感，墙上精美而稍显模糊的浮雕，述说着曾经的辉煌，院子不像欧洲的庄园那么宏大，但从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到一座寺庙的塔尖。

在寸土寸金的惊都，这是最低调的奢华，是贵族的顶级配置，代表着五代以上家族的传承。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身穿黑色和服，脚踏木屐，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资深的管家，职业的随扈，都远远跟在身后，既保证安全，又不破坏宁静的氛围。

九月的惊都，秋意已经很浓，院子里高大的银杏树，树叶开始泛黄，微风一起，便铺满一地。银杏树下，开满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金黄的菊花，将树间的空隙填得满满的。

安静、悲凉、美，与世隔绝，正是东乡智此刻的心情。

像所有国民一样，东乡智喜欢樱花，也喜欢赏菊，春天的落樱秋天的菊，像极了这个民族的国运，努力而短暂，越奋斗越多舛。

作为东乡家族的直系后裔，东乡智对国家的前途并不乐观。世界格局风起云涌，两强争霸，在核军备的威慑之下，全球陷入不战不和的“冷和平”状态。

巨大的不确定中隐藏着巨大的风险，霸国依然是全球霸权，在几乎所有领域依然保持领先，但是领先非常脆弱。龙国的强势崛起已经不可阻挡，在几乎所有领域对霸国形成挑战。

否认、愤怒、谈判、沮丧、接受，这是所有帝国的黄昏，都要经历的心路历程，根据东乡智的评估，霸国正在谈判、诅丧、接受之间反复徘徊。

这个阶段的帝国，具有强烈的攻击性，而攻击的方向并不确定，就像草原的雄狮，一旦受到挑战，除了攻击挑战者，还要拼命压制自己的狮群，避免她们倒向对手。

而自己的国家，正是霸国的狮群之中，最资深的成员之一，作为国家的精英，东乡智为此感到十分忧虑。

院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水池，秋风吹过，水面泛起波纹。

池边有水榭，东乡智慢慢走近，脱鞋、升阶，然后跪坐在榻榻米上，一个身穿和服的侍女，小心地将他面前的茶盅注满茶水。

茶水金黄，色浓而清香，东乡智双手举杯，先闭眼品香，然后才小酌一口，含在嘴里回味。

东乡智饮茶非常讲究，木炭必须是来自北海道的香樟烧制而成，煮茶的，必须是20岁以内的少女，否则，他会觉得茶水有异味。

放下杯子，东乡智抬腕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便抬头往外看，一个黑色的人影同时出现在视野里，东乡智笑了笑，命令侍女：“看茶。”

人影毫不停留，径直走到水榭外面，脱鞋走上榻榻米，在东乡智对面跪下，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出来是常客。

“川岛君总是这么准时。”

东乡智微微一让，示意川岛直男用茶。

川岛直男不到五十，是分子基因研究社的社长，东乡智旗下的东乡控股是研究社最大的股东，所以川岛直男对东乡智很恭敬，虽然对方穿着和服，他自己却穿着正装，还系着领带。

川岛直男双手举杯，向东乡智微微一让，随即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又对身边的侍女微微一笑：“美津子的茶艺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美津子刚满二十，是一个混血少女，既有东渡少女独有的清纯气质，又有西方女性傲人的身材，两年前，当她突然出现在阳明斋的时候，立即惊艳了所有人。

按照东乡智的规矩，年满20的女子是不能留在身边的，美津子是唯一的例外。

听川岛直男夸自己，美津子略微羞怯地一笑，又低头煮茶。

“总裁。”

川岛直男脸色变得严肃：“调查结果官宣了，说是机械故障，驻军当局已经封存所有的证据和数据，要求此事到此为止，听说......防卫大臣也同时生病了。”

东乡智没有接话，却吩咐身旁的美津子：“有点凉，帮我拿件披风。”

“哈夷！真是抱歉，是美津子考虑不周了”美津子恭敬地站起来，向川岛直男略一鞠躬，便向外走去。

“机械故障？但愿吧。”

东乡智轻轻呼出一口气。

川岛直男听出东乡智语气中的怀疑，便试探着问道：“总裁难道不相信？”

“我如果说他们自己找死，你信吗？”

东乡智叹了口气：“所有系统都是驻军提供的，包括冈本川的元机，可偏偏AI是小松科技开发的，明白吗？川岛，人家会让你成功测试吗？”

川岛直男哆嗦了一下，茶杯差点掉了下去，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看着东乡智，喃喃道：“不至于吧，冈本可是特级试飞员，而且是绝对的对华强硬派，很符合驻军胃口的，为了一款AI系统......”

“川岛，你和森田茂一样，太单纯，总以为做事和做学问一样简单。”

东乡智看着川岛直男，和蔼地笑了一下：“AI和元机，在当今时代，是科技霸权中最顶级的霸点，霸国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两个霸点挑战他们的，包括最亲密的盟友。更何况，这里面涉及到军工复合体的巨大利益。森田君，竟然想搞芯片突破，而且如此高调，何其幼稚！唉！不说这些了，丧气！川岛，陪我走走吧。”

坐了许久，东乡智感觉有点闷，便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第一下没有成功，川岛想走过来帮忙，却被挥手拒绝了。

“总裁，要不要等美津子？”

川岛有点犹豫。

“不用，走吧。”

第二次，东乡智撑着茶几站了起来，随即迈步往外走。

“川岛，科技进步，是人类文明进化的最后冲刺，可是，我们的科技被锁死了，民族的进化被锁死了，国家的前途命运，被锁死了。”

川岛打了个冷战，东乡智是有名的悲观派，他的意思川岛很明白，锁死国家的人，东乡智没有明说，但是川岛心里很清楚他说的是谁。

“总裁，没有那么悲观吧？我们和霸国的盟友关系，还是很稳定的。”

川岛直男还是不太相信坠机事件，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东乡智嘴角苦笑，川岛的心态代表了绝大多数国民的心态—装睡，自己不喜欢的，就假装没有发生。

“没有那么悲观？川岛，坠机事件的发生，说明了一切，唉！”

东乡智长长叹了口气。

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二人一起抬头，三架鱼鹰飞机，正编队划过远方的天际。

二人继续往前走，都不说话，东乡智木屐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院子里不那么沉闷。

穿过一个月洞门，便看见一座巨大的中式假山，山体庞大，占地超过500平米，高度超过20米，山上盆栽的青松翠柏，有一种强烈写意的感觉。

“川岛。”

东乡智停在假山前面，突然转过身，严厉地看着川岛直男：“事实证明，重铸计划才是我们唯一正确的方向，明白吗？”

川岛明白，这才是东乡智今天约他来的目的，只是对方不开口，他是不能主动提这个话题的。

川岛相信，这个小小的别有洞天院落，其安全等级，不输首相官邸。

“明白！”

川岛直男立正，鞠躬：“总裁，样本和数据已经整理完毕，但是我需要加密，芯片级别的加密，可是......我需要的高性能芯片，至今没有到位。”

东乡智笑了笑：“芯片的事，介川恒一已经安排好了，在此之前，你要做好一切准备，嗯？”

“是，总裁。”

川岛点头回应，东乡智连美津子都回避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东乡智突然面向川岛，郑重其事鞠了一躬：“拜托，川岛君，这是民族最后的希望了。”

川岛吓了一跳，赶紧回礼：“哈夷，请总裁放心。”

远处，美津子手拿披风，迈着樱花般的碎步小跑过来，虽然穿着和服，却难掩青春的活力。

美津子靠近东乡智，温柔地给他披上披风，嘴里莺莺燕语：“先去了一趟水榭，却发现你们不在，顺着园子找了一圈，原来你们在这里。”

青春的气息和香水的味道弥漫在川岛的鼻腔里，川岛打了个喷嚏，却假装受凉：“风果然很冷，总裁，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研究社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川岛再次鞠躬，又向美津子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远方的树影里。

东乡智看着美津子，笑了笑：“有点困，回去歇会儿吧。”

美津子娇羞地低下头，便依偎着东乡往回走。

天空很阴，云压得很低，云层之间的裂隙，似乎有一束光要洒进来。

......

......

三架鱼鹰飞机组成的编队，穿过厚厚的云层，沿着云间的缝隙，缓缓向岩间军事基地降落下来。

鱼鹰由远而近，从三个黑点变成三只巨大的钢铁巨鸟，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工业文明，带着震耳欲聋的金属噪音，迅速扑向岩间基地的专用跑道。

减速，进场，螺旋桨向上偏转，调整姿态，悬停，强烈的气旋扰动着午后的宁静，随着机身一阵轻微晃动，三架鱼鹰便各自稳稳停在机位上。

三辆军用悍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停靠在编队中间，前面的悍马车上，率先走出一位中校军衔的军人，挺拔的站姿，坚毅的眼神，无不显示职业军人的素质。

鱼鹰的舱门缓缓滑开，几名随行人员从舱门走下来，一名少校向前走了几步，热情而略显夸张地向中校敬了一个军礼：“嗨，安德烈，中午好。”

安德烈回礼，随即疑惑地向机舱里看了看，又回头看少校，少校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将军在跟飞行员聊天，马上下来，你知道的，西点风格。”

少校话音刚落，鱼鹰机舱里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众人便一起看向机舱。

鱼鹰驾驶舱后面，国防部高级情报参谋、少将克拉克.派克穿着航空皮夹克，戴着墨镜，双手撑在飞行员的座椅靠背上，正弓腰跟他们聊天。

“怎么样？小伙子们，元机跟AI融合怎么样？”

克拉克非常随和。

副驾驶是黑人汉斯，回答充满黑人的幽默：“Sir，比好莱坞明星的大腿还要丝滑。”

克拉克哈哈大笑，右手拍着汉斯的肩膀：“非常棒，你呢，托尼？”

“是的，长官，非常丝滑。”

托尼是一个年轻的白人飞行员，戴墨镜，嚼口香糖：“我用元机分别控制飞行AI和任务AI，就像控制自己的双手一样，不过，有一些细节还需要再调教。”

“非常棒，小伙子们，飞行很专业，让我度过了一次愉快的长途旅行。”

克拉克满意地拍了拍二人肩膀，便向舱外走去。

克拉克走下悬梯，机外所有人立正、敬礼，克拉克还礼，随即指着安德烈：“你，跟我一辆车，其他人自便。”

悍马车内，安德烈熟练地启动，开车前行，克拉克奇怪地看着他：“不用自动驾驶吗？”

“我喜欢把一切操控在自己手里，将军。”

安德烈很沉稳、很职业。

克拉克满意地赞赏：“作为情报人员，这是很优秀的品质。”

安德烈是驻军首席情报官，虽然他的日常工作汇报给驻军总司令，但是从业务线来讲，克拉克也是他的上级。

克拉克的目光被远处一个训练场吸引，一群士兵穿着AI外骨骼，全副武装，正在进行类似跑酷的运动。

看得出来负重很重，但是士兵们的动作依然灵活有力，仿佛外骨骼长在身上似的，跨越的时候，一米高的障碍可以轻松越过，有几个活泼的军士甚至可以在空中翻滚。遇到铁丝网，便在沙地上像壁虎一样匍匐前进。

“将军，那是陆战队的士兵，正在调教元机和AI外骨骼的协调性。”

安德烈见克拉克看得很专注，便解释道。

“负重多少？”

克拉克饶有兴致，甚至摘了墨镜，把头探出窗外仔细观察。

安德烈似乎司空见惯，并不惊讶：“80公斤，穿戴、武器、给养、单兵无人机、应急药品，甚至还有一套娱乐系统，野外生存一个星期的标准装备，要是没有AI骨骼，完全不可想象。”

克拉克缩回脑袋，重新戴上墨镜：“元机可以将所有系统集成在一起吗？”

“是的，将军，元机当然是单兵作战的调度平台。”

安德烈不太瞧得上这帮坐办公室的官僚，坐而论道，对一线的事情知之甚少。

“OK，安德烈。”

克拉克没有听出安德烈语气中的揶揄，突然坐直身子，严肃地看着安德烈：“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吗？”

“我洗耳恭听，将军。”

安德烈目视前方，很平静。

“两周前的坠机事件，还有防卫大臣突然患病，是否与你有关？告诉我。”

克拉克看着安德烈，眼神尖锐而咄咄逼人。

安德烈面无表情，淡淡回了一句：“将军，我很诧异你有这样的疑问。”

“如果与你有关，安德烈，我发誓，我会亲自送你上军事法庭，你知不知道？这是严重的破坏盟友关系的行为。”

安德烈漠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克拉克，语气近乎咆哮。

安德烈扭头看了看克拉克，眼神好像看一个小学生：“为了国家最高利益，将军，我不介意把任何人送入地狱，包括我自己。”

卡拉克惊讶地看着安德烈，他被这句高尚的口号绑架了，竟不知道如何反驳，片刻之后，才掏出一支雪茄，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兜里。

安德烈笑了笑，看着克拉克：“Sir，您随意。”

克拉克这才点燃雪茄，随即降下窗户猛吸一口，在嘴里含了片刻，才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车内立即弥漫一股高级雪茄的香味。

“告诉我，为什么？”

克拉克沉声问道。

“文明压制，将军。”

安德烈语气很平静：“锁死他们的科技，终止他们的进化，压制他们的文明，让他们和我们的差距，始终维持在石器与火器的级别。”

“可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最忠诚的盟友。”

克拉克愤怒地打断安德烈。

“如果是敌人，我会彻底删除他们，是的，他们，所有人。”

安德烈彬彬有礼，语气依然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讨论晚宴的菜单。

克拉克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熟练地驾车右转，绕过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基地司令部的营房便出现在视野里。

“安德烈，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辩护词，我相信对你的质询会，不会等太长时间。”

克拉克冷冷地警告安德烈。

“我会的，将军。”

安德烈竟然笑了：“我说过，为了国家利益，我可以把自己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