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辰光思如涌泉,一口气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长篇通讯,在原有的《从假金刚到真金子》的基础上,加进了韩宇戈在这次战备W-712演练中舍身救人的事迹,进一步淡化了韩宇戈新兵时期的调皮捣蛋,加强了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带兵管兵爱兵的分量,浓墨重抹了这次演练中勇拦滑炮抢救战友的故事——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韩宇戈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跃而下,迎着急速下滑的溜炮,勇猛地扑了过去……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沉重的炮体像山一样压在韩宇戈的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强大的重力加速度就会推动火炮势不可当地冲向掩体的底部,而那里,还有三个年轻的战士……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韩宇戈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哪怕倒下,他也要成为一个肉体的三角木,让滑炮把自己碾成肉泥,保护战友的生命。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火炮终于被挡住了,韩宇戈同志的身上却流满了鲜血。从危险中清醒过来的三名战士看着韩副连长那血迹斑斑的脸庞和安详的笑容,噙着热泪说,这都是为了我们啊,韩副连长,醒醒吧……这篇稿子从演练现场写起,回到北兵营之后又改了几遍,然后用复写纸复印了十几份,再然后贴足了邮票,十几份邮件就像十几只振翅翱翔的鸿雁,飞向北京,飞向上海,飞向武汉,飞向广州……稿子最初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表,篇幅压缩不大,文字进行了删改润色。然后是《解放军报》、《长江日报》、《文汇报》……全国共有二十多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或转载。韩宇戈迅速成了本军区和驻地省市的新闻人物。紧接着电台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数十家新闻单位派出得力干将云集彰原市,直奔266团。前段时间,266团一直处在灰溜溜的状态。洗剑山无名高地上钟师长对辛中原抑扬顿挫地一段调侃,被辛中原打落门牙吞进肚里了,但是266团在战备W-712演练中溃不成军的事实却向一片阴云一样笼罩在266团官兵的心里。辛中原的代团长前面的“代”字倒是去掉了,却又恢复了一个“副”字。据业余观察家推论,这个结果就是那次演练失误造成的。本来钟盛英对辛中原是很器重的,但是在他最希望266团露脸的时候,在辛中原的手里,266团却给他露了一张不争气的脸。尽管后来导调部一再证实,266团确实是因为严格执行实战标准要求才拖延了时间,但这话不能明着说,明着说了就等于判定导调部制定的标准脱离了实战标准,是不科学的,继而判定过去的演练都没有按照实战标准,横向又连带出兄弟团队也没有按实战标准,一连串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投鼠忌器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不能揭开,就只好捂住,既然要前人和今人皆大欢喜,266团就要承担训练无素、组织不力的包袱,如此,辛中原只好自认倒霉了。不管业余评论家的推论是否符合逻辑,但辛中原在此后前程一直不顺当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虽然两年后也调了正团职,但正团职一干就是九年,就在师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和团长这三个位置上来回折腾。范辰光的“四小金刚工程”计划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巨大的成功笼罩了。这段时间他忙得昏天黑地,为了接待各路记者,团里成立了一个以新任副政委刘迎建为首、以二营副教导员刘英博为副、以范辰光等报道组成员为主体的宣传接待小组。钟盛英还专门回到266团,听取了宣传计划和情况汇报,指示要实事求是地把典型宣扬好,要突出266团的特色,要能显示金刚团的优良传统和现实荣誉。这是自从W-712演练之后的三个月内,钟盛英第一次回到266团。钟盛英亲自过问典型培养和宣传情况,给了范辰光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钟盛英回到266团,归功于自己。是啊,不是我老范独具匠心周密策划及时报道,哪有什么典型?弄得不好就是事故。现在不仅事故原因无人问津了,就连在W-712演练中266团未能按时遂行任务的话茬都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段灰暗的历史在一颗典型之星产生的巨大的光芒照耀下,也变得有了亮度。而且它的重要性还不仅于此,已经有人在报纸上提到,266团在那次演练中确实是按照实战要求,辛中原和岑立昊的指挥是无可挑剔的,不是他们落后了,而是别人太超前了,超前得可疑。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范辰光不仅捧出了一颗明星,而且为266团的军事素质和指挥才能提供了新的认识,它甚至会改变钟盛英的看法和有些人的命运,连辛中原和岑立昊都是他的受恩者。范辰光盘算,随着韩宇戈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随着266团正面影响大于负面影响,也随着钟师长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机会就一步一步地成熟了。范辰光开始发胖了,在希望的阳光滋润下,连续几个月,疯狂地长肉。事实正如范辰光判断的那样,当韩宇戈这个典型冉冉升起之后,钟盛英确实对他格外留心了。钟盛英曾经专门把干部部科长郑绍清叫了过去,咨询现在的干部政策。郑绍清说,自从八十年代初军委下达文件之后,干部产生一律来源于院校,一直没有松口从士兵中提干。钟盛英问,那志愿兵呢,能不能改转?郑绍清回答说,还没见到这方面的精神。钟盛英问,要求什么学历?郑绍清回答,至少大专,而且必须是军队院校正式毕业的。郑绍清一边解释一边纳闷,这些政策师长都是了解的,今天怎么平白无故地复习开了?想必有想法。果然,钟盛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这范辰光也真是背时,打仗那一年提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小子自作聪明,走后门改档案,也就是个小学改初中,一改就成了弄虚作假,硬是被你们业务部门一锤子敲死。据我所知,这个人其实是上过几天初中的。郑绍清说,这件事情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在坦克团当干事呢。我听师长这意思,是不是个冤案啊?钟盛英嘿嘿一笑说,就是冤案,平反了也白搭,什么叫初中生?初中毕业才叫初中生,这个我懂。现在倒好,要大专以上!他都二十六七了,你现在就是高抬贵手让他去考,打死他他也考不上。郑绍清说,那是,也不可能让他考了。钟盛英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看范辰光这几篇文章,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这个水平。部队是个大学校啊!可惜啊可惜!郑绍清后来反复揣摩钟师长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办法变通一下,钻个政策的空子,把范辰光提起来。可是想来想去这事不好办,政策卡得死,除非有特长或者特殊贡献,极其个别的战士提干,要军区党委批准,还要师党委、军党委两级常委往上力荐,就算钟师长能把这两级常委的工作做通,但是范辰光的小学文化确实是个很大的薄弱环节。范辰光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时机,累死累活地做贡献,但仍然看不出人生转折的迹象。他是从刘英博的嘴里听说钟师长曾经为他动脑筋的,连钟师长都没办法解决的困难,那就是天大的困难了。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凉了半截又热了半截,毕竟首长心里还是有他,首长没办法,那是真没办法,就冲着首长对他的重视,他还不能破罐子破摔,他还得打起精神干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坚持到底。听刘英博透露那个消息的当天晚上,范辰光又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很长时间,不过他这次没有唱《国际歌》,这次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要考大学,他要报考函授、刊授、电大、夜大……总而言之,只要能搞到学历,考哪里都可以。他不能被挫折压倒,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吧,老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走了那么多弯路了,再来几个回合你也打不倒我,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奇怪的是,转干的希望破灭了,范辰光的体重还是不见下降,可见心理素质确实过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