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闺房笑语盈室,曹牧监的孙女曹胭脂和舜华正互叙年庚。“那么说我和妹妹同年同月只是不同日了?”
胭脂拉着舜华,欢喜地说:“我长你三天,你得叫我声姐姐!”
“姐姐”舜华脆生生地叫了声。“哎!”
胭脂答得响亮,两个人又哈哈笑作一团。“咦,姐姐这屋里怎么有个大书案子?”
舜华很好奇。胭脂的闺房不大,里外三间并不曾隔断,那大书案摆在小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是画案,马场有牧民求子,寺庙又大多在山里,去一趟着实不宜,爷爷让我找人画些观音像给他们供奉。”
“呀!这莲台上的观世音娘娘画的宝像庄严,半垂的眼目尽现慈爱悲悯,衣带当风、璎络垂缕,很是传神呢!”
舜华不由赞道。虽然她在宫里见惯了画师们的丹青妙笔,这一幅技法称不上老道,但设色清丽,落笔疏密有致,仍觉纸上生了光辉。“妹妹这是没见这幅洛神绣像呢!”
胭脂牵了舜华的手,来到一个绣架前。洛神正行在江水上转身回望,珠挽垂髻,横波欲泣,缱绻顾盼的样子煞是动人,可惜衣饰还只绣了一半。舜华笑道“姐姐这里倒是含英纳玉,妹妹不懂刺绣,可知道绣洛神的女子一定深谙曹子建的《洛神赋》,确是得了‘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真髓!”
晴岚也在旁笑道:“我也很惭愧呢,我的绣工可赶不上这位绣娘!”
胭脂正要答话,门帘“叭嗒”响动,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走了进来,“胭脂小姐,牧监大人已在厅上摆好了晚宴,请你带客人过去呢!”
“妹妹,这就是那个画师兼绣娘,来,见过舜华小姐!”
胭脂笑吟吟地拉过这姑娘。“见过舜华小姐!”
姑娘盈盈下拜,声音清柔。舜华赞道:“姑娘真是兰心聪慧!”
待她站起,舜华蓦地发现这女子眉心竟也有一颗红痣,只是大猪的形似水珠,这女子的倒象是一瓣桃萼飘落眉间,再细看面容,一样的柳眉横翠,一样的丹凤神飞。脸上并无半点粉脂,但素净莹润,比起大猪白了许多。一想起大猪,舜华不由笑了:“你是不是有个姐妹?”
“是,小姐见过大猪么?她是我的妹妹。”
“你有个机灵的妹妹,是她带我们来的牧监府,姑娘的芳名如何称呼?”
舜华笑问。“小姐,叫我大羊好了。”
“大羊?”
晴岚扑哧笑出声来,“是山羊的羊么?”
“正是。”
女子答的和大猪一样清亮自然。舜华看了晴岚一眼,晴岚不好意思捂住嘴。“她爹给她们姐妹起这名儿是希望女儿们出嫁时能给他换更多的牛羊,好给他远房侄儿娶个媳妇,说他老了要去侄儿家养老送终。”
胭脂轻轻叹口气。“妹妹,要好好品品我们草原的青稞酒!”胭脂携了舜华的手,带着晴岚亲亲热热去了正厅。大羊见她们去了,点上灯,铺了画纸,又在那专心画致至画起观音。承佐和曹牧监、拔里已坐大厅等候,舜华进门时,曹牧监立刻站起要行礼,倒是承佐一把拉住。“小妹,这是曹阿公。”
“阿公好!”
舜华微微欠了欠身。胭脂也和承佐见了礼,只是胭脂觉得阿公有些拘谨。正厅并不很宽敞,但长案上却也是堆盘摞碟,曹牧监先斟了待客的头道马奶酒,承佐喝得不动声色,拔里也皱皱眉头一口饮下。舜华只抿了一小口,就瞬间激出眼泪,喉咙立刻被突如其来地呛烈和腥酸堵住了,一时咳个不停,胭脂忙端了茶给她润喉。“妹妹尝尝这个!”
胭脂拿刀切了一块炙羊羔的腿肉给舜华:“这是我们这有名的炙羔羊肉,未足月的小羊,用盐和香料腌渍一个时辰,再裹上鸡蛋和磨碎的青稞面子,架在火上烤,烤到八成熟时,撒上磨碎的麻椒和胡椒面儿,真的是香稣肥美呢!”
舜华切了一片放进口里,哦,确实格外鲜美!被马奶酒刺激的喉咙又被这鲜美的羊羔肉大大抚慰,不由闭上眼睛细品。看着舜华陶醉的神情,胭脂满意地笑了:“妹妹,这个需佐酒 ,你喝不惯马奶酒就喝这个‘黄金醉’,是今秋收的头一垄青稞酿的酒,就是你刚才见到的大羊姑娘的手艺!”
“这姐妹两个都是草原珍珠呢!”
舜华不由赞道。烛光下白瓷胜玉、酒荡金波,舜华呷了一口,清香微冽温和回甘,确实和这炙羊肉是绝配。“怎么又出来个大羊?”
承佐有些好奇。“二哥,这大羊是大猪姑娘的姐姐,能画善绣,我刚见了她画的观音像和绣的洛神图,比宫——,哦,比家里挂的不差呢!所以我说这牧监府是含英纳玉。”
“大猪和大羊也是可惜,他爹章老锤原是个铁匠,是我内人在锦鳞国时的同乡,家里闹水灾饥荒逃到这里,内人怜恤她,我便让他做了马场的厩长 ,后来飞虎国袭扰边境,班察将军得胜,带回几十个曾被飞虎国掳掠的锦鳞国女子,他求我内人给她一个做老婆,我便允了。”
曹牧监呷了口酒又道:“这张老锤好酒好赌,十天倒有七天是醉的,我看他不成事,就让他只打扫马厩。以前是天天打老婆,后来他老婆生了两个女儿他又天天打女儿,家里的牛羊都让他换酒了,还卖了他丈人的房子,因欠了人家酒钱和赌钱,就把大猪卖给靖远候家做马奴,前几日把大羊许给草料场屠场监的大公子,那大公子是个瘫子,有次坐车出门看到大羊,就一眼相中,章老锤见屠场监许的聘礼优厚,就一口答应了,过些日子便要行纳彩礼。”
“阿公,你就帮帮大羊吧!”
胭脂道。“大羊和她娘求过我多次,可屠场监是靖边候的人,我和他除了公务往来,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实在不好插手!”
曹牧监叹了口气。“还不止这些呢!上个月我给大羊一件旧袍,大羊给了她母亲,她爹硬是从她母亲身上扒下来,拿去换酒了!”
胭脂气道。“这就奇了,我看那大猪好似识字的,大羊也画工、绣工出色,难不成是她母亲教的?”
舜华不解地问。“是史阿公接到女儿的家信,千里迢迢来寻,那时史婶婶被打到小产,大羊和大猪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到别家毡帐去讨饭,正遇上他阿公向那家问路,这才知眼前这两个要饿死的孩子是自己的外孙女。”
胭脂说着眼里便含了泪光。“史先生出身中医世家,祖上在锦鳞国也是有功名的,实在是不能忍受章老锤日日凌虐他的女儿孙女,就自己行医,刚开始给人看病,后来也给牛马看病,我内人背上生了毒疮,便是史先生治好的。他央我买了农户一块地,建了三间瓦房,接了她女儿和外孙女同住,没有史先生,这娘仨不一定能活到现在。史先生学问也好,这俩孩子都是他亲自教导,我也让胭脂跟他读了几年书,可惜去年因病过世了!”
曹牧监有些唏嘘。“今天是为公子小姐接风,不谈这些事了,来来来,我再敬三位贵客一杯!”
承佐一饮而尽,想起大猪风中颤栗却对答自若的样子,心中起了几分怜惜,但他此行责任重大,断不能为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去横生枝节。宾主尽欢而散,胭脂颇感奇怪:阿公和承佐即不叙故人之谊也不谈此行目的,只谈隆盛府市井旧俗,说说锦鳞国传闻轶事,舜华亦只问她周边有何好看的景致,好象他们千里迢迢来就为消遣游乐,还有拔里,身为长辈,只默默喝酒吃肉,但阿公交待她一句不可多问,只照顾好舜华便是头等大事。舜华不肯单独去睡客房,两个姑娘十分投缘,一时也分不开,胭脂便携了舜华的手有说有笑地回自己房里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