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佐带了几个侍卫准备出门,舜华追出来道:“二哥,我们也想跟你去转转,再说胭脂也熟悉马场的路。”
胭脂对曹牧监道:“阿公,让大羊一也起去吧,正好那些观音像画完了,让她给牧民们送去。”
曹牧监用眼神征求承佐的意见,承佐尚未答话,舜华一旁笑道:“二哥,大羊姑娘是个稳妥的,让她一同去吧!”
承佐答了一个“好”字,胭脂便朝着内院招手,大羊抱着装画的羊皮包一路小跑过来,给承佐、舜华和胭脂行了礼,一行人便匆匆出门了。这一路草场宽阔,几条浅浅的小河流入周边的小湖泊和胭脂河。承佐注意到,这一带并无靖边候家烙了狼头的马群,快到正午行至大天鹅湖的北岸,一行人坐下来吃带来的青稞饼和牦牛干。承佐望向湖的南岸问道 :“胭脂姑娘,这大天鹅湖北岸马群众多,草皮都啃秃了,而南岸秋草正高,为何只有小群的马在那吃草?”
“湖的南岸是靖边候家的牧场,谁敢到那里放牧!”
“我昨日看过马场的地图,只有小天鹅湖西边至雪豹岭下是御赐给他的草场,怎么这大天鹅湖南岸也成了靖边候家的牧场? ”“起初靖边候家的马群只在他自家草场放牧,前年靖边候击败了罗迦国地入侵,他便倚仗军功开始到大天鹅湖南岸牧马,还赶走了马场的牧民!”
胭脂愤愤道。“我阿公去找靖边候陈情,他非但不见,还打算在我阿公回来时半路截杀,幸好候府里有我阿公的故友紧急送信,我阿公才得偷偷逃离飚勇城,后来阿公上奏折给中书省,可不知怎的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此事便不了了之。自此,这大天鹅湖南岸的大片牧场和靖边候原先的牧场连缀成片,都成了他家的了!”
“那我们就去南岸走一走!”
承佐淡淡说道。“不可,公子!候府每日有马队巡查,他们进国家的马场可以,别人却不可进他家的马场,有几次有牧民的牲畜不小心进了他家马场,管家儿子野里忽便连人带马一起射杀了!”
胭脂急道。“那更应该去看看!”
承佐面色微沉,声音却很是坚定。胭脂想起阿公的话,“公子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要有顾虑。便对着承佐点点头。大天鹅湖南岸的草场比北岸更加平坦丰茂,西南方向一直延伸到远远的雪豹岭下,而南边是延绵高峻的云岭。胭脂心里打着小鼓,和忧心忡忡的大羊交换了眼神,两人便走到前面引路。当然一路上见的马群都烙了呲牙的狼头,也有不少身上涂了红蓝颜色的牦牛群和羊群。候府牧人有的惊恐地望着他们,有的走上来给胭脂行礼,还有的拉着胭脂的马用罗迦语急切讲着什么,脸上的神情甚是急切。舜华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大羊犹豫了一下,答道:“他们在劝我们回去,说巡查的马队刚刚过去,不久还会回来。”
承佐听得懂罗迦语,他少时,老王爷便给他请了罗迦语老师,此刻他脸上看不出半分起伏,依然平静地说:“继续走!”
天高云淡,今日的风还算和煦,蓝蓝的天衬着高峻齐天的云岭雪峰也份外壮美,绕过大天鹅湖,又上下几个大草坡,淌过几条小河,牧人讲看山跑死马是没错的,太阳已走到西边雪豹岭的山尖上,而他们还没有走到小天鹅湖边上。“打死这个奴婢!伤了郡主的马鹿,你还能活着么?”
一个男人暴怒地叱骂声传来,还伴着皮鞭尖啸地抽打声。“我没有,是你们追马鹿太急撞了马群,关我什么事?”
女子的声音申辩着但并无畏惧。“你个马奴,也敢跟我顶嘴!看我不打死你!”
“你不也是候爷的家奴么!”
承佐他们听这声音耳熟,正分辨之际,大羊和胭脂已纵了马向坡下奔去。“你住手!”
胭脂大喝着跳下马背,大羊直扑到那倒地的女子身上。“我在自家地盘教训自家马奴,轮不到曹姑娘插手吧!”
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一手托着肚皮上的赘肉,一手扬着马鞭说道。“野里忽,这是国家的马场,你家马场在小天鹅湖那边呢!”
胭脂指着远处的湖水道:“大猪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往死里打她?”
承佐这才看到大猪的背上已着了十几马鞭,隔着破衣衫透出一道道血痕。“这贱奴惊了郡主的马鹿,那可是任贵妃娘娘赏的,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彩鸾郡主日日都要带在身边的宝贝!得罪了郡主,曹牧监怕也收不了场!”
野里忽一脸骄矜道。“是你们趁郡主出去打猎,偷偷把马鹿带出来玩,追得太紧撞上我的马群,怎么能说是我伤了马鹿!”
大猪支撑起身体,并不示弱地分辩。“往死里打,还等我亲自动手吗?”
野里忽喝道。拿鞭的壮汉又高高举起了马鞭,未等马鞭落下,这男人的手已被一只粗壮的臂膀捉住,只向前一带,便摔了个马趴,乌猛随后又一脚踏住:“我看谁敢动我妹子,活腻了就上来!”
“上呀!还愣着干什么,少爷白养你们了!”
野里忽的“军师”黑星扯着嗓门斥道。五六个人登时扑上来,乌猛左拳一挥,打得一个黥面的家丁立时满面开花,右手又一带,将另一个如耍猴般转了个圈圈再甩出去,直撞到黑星身上,黑星再站起来时,吐着嘴里的血沫土渣,连带吐出了一颗门牙。另外几个见状心下生怯,只是围着,并不敢靠前。乌猛突然跃起,一把将马上的野里忽拽下,扭着臂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曹姑娘,曹姑娘救命!”
野里忽面色惨白,求救大喊。“野里忽,我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可以放了你,但你需指天发誓:若再欺侮大猪姑娘,射杀牧人便不得好死!”
“我野里忽若再敢欺侮大猪姑娘,射杀牧人就让我不得好死!不不不,让我一家子不得好死!”
“这位哥哥放了他吧!我想他再也不敢了。”
胭脂对乌猛道。“滚!”
乌猛啐了一口,野里忽和家丁们慌忙上马,展眼便没了踪影。“大猪姑娘,你好些了么?”
舜华关切地问。“谢谢姐姐,没什么大不了的!”
“彩鸾郡主不就是靖边候的女儿么?她几时来的马场?”
承佐问。“她每年都会在这度夏,秋天才回去,有时靖边候世子也会来。”
胭脂道。大猪撑着大羊的手跳上马背,回头问承佐:“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去小天鹅湖那边看看。”
承佐笑道。“我带你们抄近路去湖边!”
大猪一磕马蹬便向前跑,乌猛立刻追了去:“把这皮肩子穿上,你身上有伤,不可受风!”
大猪勒住马,乌猛已脱下皮肩子递了过来,大猪谢了穿上,并无多言。果然,向西行了一阵子,便有一条马道直通湖边,一行人便纵马跑了起来。小天鹅湖只比大天鹅湖略小,湖心有一带沙洲,白天鹅、黑天鹅、斑头雁、赤麻鸭都在那落脚栖息,岸边刚歇息的水鸟被惊地飞起,嘎嘎地叫声此起彼伏,湖面映着夕阳的霞光,宛若世外仙境。“好美!”
舜华不由赞叹。承佐望着云岭和雪豹岭之间的山谷问大猪:“那叫什么谷?通到哪里?”
“那是天女谷,并不很深,但长年雾气缭绕,牧人以为那里住着天女都不敢进去,以前我和阿公常上山采药,前年夏天看到几个罗迦兵在谷底游荡。”
“罗迦兵?这山谷并不和罗迦接壤啊?”
承佐奇道。“我们也觉奇怪,我和阿公借着山腰杉木茂密,尾随了他们半日,后来他们向旁一转便没了踪迹,我和阿公怕被发现就赶紧下山了。”
“你们把这事告诉别人了么?”
承佐又问。“阿公告诉过曹牧监,但那时刚和罗迦人打完仗,曹牧监认为是几个残兵逃到了谷里,也悄悄派兵搜过,什么都没找到。”
大猪又指着南边的群山说:“这就是云岭,翻过云岭,南边才是罗迦的边界。”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承佐问道:“有可以回牧监府的近道么?”
“没有,草原赶夜路很容易迷失方向,马也容易失蹄,离这三、四里外有个废弃的戍卫所,冬天遇到暴风雪时,牧民们常在那歇息,我们得趁天还没黑透前赶到那儿。”
大猪道,星子初现的时候,他们已到了,戍卫所建在高台上,里面有牧人备的现成的干草,一条叮咚的小河从后面缓缓流过。借着提灯的光,晴岚在随身的包里翻找创伤药膏,大羊和胭脂在屋外侧墙地遮挡下给大猪清理伤口,那衣衫和血痂凝结在一起,脱下时大猪不由“啊呀”叫出声来。大羊用布蘸了刚烧好的水,稍稍晾晾,便开始擦拭血污,晴岚拿了膏药来,舜华也拿了件自己的袍子过来,大猪谢了,说道:“上次晴岚姐姐给的袍子还在马背上呢,我穿那个就好。”
包扎好伤口,大家随便吃了些东西,随行的护卫便都躺在干草上沉沉睡去。承佐照例在灯下看书,几个姑娘在小声嘀咕着。“大猪,野里忽并不会善罢干休,你在他手下,一定要小心!”
大羊不无担心地说。“我知道,府里的丫环倩儿打翻了一桶马奶酒野里忽就射杀了她,陈大娘的小儿子放羊不小心跑到靖边候的牧场,他就连人带羊一起射杀了,还把这称为打野食!”
“我朝不是不许家主虐杀家奴吗?野里忽虽是管家的儿子,也是个家奴,他哪来那么大胆子,还有那么多刑官律官,就没有人管得了么?”
舜华颇为震惊。“那丫环的父母和陈大娘告到了巡检那里,巡检又把案子上交通判,通判迟迟不抓凶手,他们都惧怕靖边候的威势,并不结案,后来还是牧民们群情激愤闹得大了,最后才各赔了十两银子了事。”
大羊道。“唉,老天为什么让恶人不受惩罚呢!大猪,我明天回去就去求阿公,想办法把你赎出来!”
“我爹把我卖的是死契,怎么赎?除非牧监大人象屠场监一样成了靖边候的心腹,仰他鼻息,才有赎身的可能!”
大猪明白自己的处境,眼里现出一抹悲凉。“倒是大羊姐姐危险得紧,过些日子屠场监家就来行纳彩礼,合了八字便会下聘,听娘说,下个月爹就要把你嫁给那个废人!”
“大不了就是一死!”
大羊恨恨说道,脸上亦现出凛然之色。“你俩不要急,我和胭脂会帮你们想办法。”
舜华一手拉着大猪,一手拉着大羊,眼里闪着泪光,胭脂也在旁边点头。“会有办法的!”
一声温和坚定的声音传来,大家一齐望向承佐,承佐微微一笑,灯光下,那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在酒窝边显得极为温暖动人。“二哥,你这算答应帮她们么?”
舜华几乎欢喜地叫起来。她虽贵为嫡公主,日日有人侍候奉承,从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如今偶而过几天平民的日子,便深感蝼蚁般的渺小无奈。承佐点点头,依旧转向灯下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