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这个世界上刚刚享受了15个生日,便卷了铺盖,扛起ABC和x+y,登上沅南大堤,回头,转身,向堤脚下那一片绿柳掩映的红砖青瓦,致以一个战斗的敬礼,狠心地收住眼泪,告别了我生活和学习了900多个日夜的美丽的校园。我踩着结结实实的沅南大堤,很快回到了生我养我,给我血肉,给我阳刚和温柔的碧莲河。我挽起裤脚,打着赤膊和儿时的伙伴们一起上湖滩割牛草,捡牛屎,和队上的叔叔伯伯一起下田割稻、插秧,争半个劳动力的工分,为我的8口之家挣一份收入,为我勤劳本分的父母减一丝重压。时间长了,那甬道,那操场,那红砖青瓦房,都渐渐在我心海中淡忘而遥远。农民的儿子只有务农。这是命里注定了的。夜晚,我躺在奶奶瘦弱的身旁,总是这样痴痴地想。不过,我还是忘不了ABC,忘不了x+y,有空,我就捧着它们,潜入屋旁的竹园,握住两株滑滑的水竹,压弯,往上骑了,悠悠地和它们谈,悠悠地和它们说,心儿酥酥,忘记了闹哄哄的世界,忘记了急匆匆的人生,就连我喜爱看的母亲制做的门前那一片葱绿葱绿的菜园里的丰富多彩,就连我最喜爱听的父亲摆弄的竹园边那一块碧蓝碧蓝的鱼池里不时弹起的交响乐章,也懒得去理睬。一日,我骑了水竹,正入神,倏忽“扑扑扑”急响,一群鸟儿从梢头飞起,枝叶好没秩序地往下乱坠。我抬眼,却见一星白物笔直坠来,恰恰冲我的书本。是躲,是挡,我一时乱了方寸。此时,一只手迅疾从我背后伸出,正正当当端了那一星白物。我呆呆地盯着免遭污垢的书本,心窝咚咚地跳,压出长长的一缕气。待我镇定,那掌心的一星白物已沉沉地甩落铺了软软竹叶的泥土上。另一只手扯下一簇水灵灵叶片,朝端过鸟儿屎的掌心搓擦。末了,凑近鼻子尖吸了几吸,放下,在身上拍拍,显得轻轻松松。我向他投以感谢的笑,他摇头,也笑,也是感谢,并指指我手中的书本,眼睛在字里行间贪婪。我奇怪,他何时来的,我竟一丝也未察觉。他不告诉我,只是要我翻书。他如此侠骨肝胆,见义勇为,我当然乖乖地依从。此后,竹园成了我俩的校园。没有拐弯抹角的课桌,没有乌光油亮的黑板,我们捧了本书,骑上水竹,悠悠地读,悠悠地想,湖风穿进竹林,叶沙沙,杆摇摇,如听海水低语。可是我们的心却未因收获而愉悦,而轻松。我和他总是反反复复地提出那个沉重的问号:全国所有学校一律停课,干净地废除考试制度。我们这辈子还有升学的机会吗?问号划在蓝空中。问号划在田野上。谁能回答。无人回答。我和他只有痴痴地遥望西天底下逶迤起伏的武陵山,久久地沉默。这日,我们仍在竹园,骑着滑滑的水竹航行。倏忽,一阵响响的脚步声,震动了竹园的每一根神经。我和他的目光不约而同离开书本,同时映入眼球的是我父亲那张从未笑得如此甜蜜,如此兴奋的黧黑的长方脸。父亲站在我和他中间,扬起两只糙手,旋旋两颗乌黑的头,作母鸡护小鸡状。我猜:父亲呀父亲!你或是得了邓支书的表扬,评上了先进队长;或是下湖逮了条鲤鱼,要为我们打牙祭;再或就是母亲又要为我们生弟弟,家里添了一双拳头鼓,日后少被别人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难得如此呵呵一笑呀!我还要往下猜,父亲开口了,两片嘴唇分得一清二白,一股股气流接连不断地往外冒出,不时溅起星星点点的唾沫,我的耳膜敲得咚咚响,最后只锁住了两句话:你们又要进学堂了。俺贫下中农推荐选拔。我和他“哦哦”冲出竹园,绕禾场两圈,接着翻了两个筋斗,回到父亲面前,继续欢笑。可是,父亲却风快地收敛了笑容,眼光木木,脸色冰冰,直直地对着我们。怎么啦?我们懵了。沉默片刻,父亲对我们说:邓应林支书讲了的,你们两个当中只推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