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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乡亲们终于形成了一个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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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斜斜,将队屋档头照出一片荫凉。全队的200多亩田土里空空荡荡,唯有这处实实在在。牛鞭、粪桶、撮箕、锹锄歪歪倒倒,在荫晾处歇息。条凳、箩筐、扁担,在荫晾处内承受着重重的压力。一根根鞋底绳来往奔忙,累得呼呼直喘。烟卷粗粗大大,经不住吱吱燃烧。这一切概如往常。我发现有变化的是,每一双眼睛无论是圆眼,还是细眼,无论是低着的,还是抬着的,均不像过去父亲召集开会时那般倦倦,那般昏昏,不是精明有神,就是探索追寻,一缕缕,一束束,整整齐齐地对准父亲不停咧开的嘴唇。父亲讲了一根喇叭筒又一根喇叭筒,不时低眼瞄瞄手中记满歪歪扭扭的小红本。我真正佩服父亲的口才,就那么简简单单三五行,他竟喷云吐雾了几餐饭的时光。我记住了的,明白了的,还是我顶顶关心的那几句话:俺贫下中农的伢儿又要升学堂了。邓支书给俺队上一个高中指标。请贫下中农推荐选拔。乡亲们扯起耳朵听了半天,记住了的,明白了的,也恐怕不超过这些。父亲看一眼大家,狠狠地吸烟。没有人接父亲的嘴张嘴。纳鞋、吸烟、咳嗽、挪挪受压的物体,也有提提裤子去了赶紧回来的,一刻短短的骚动。接着,便是悄无声息。我和他同坐一条扁担,相互听得见心窝咚咚跳,不敢挪移,不敢起身。我捻着衣角,他也捻着衣角,表面看来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几多想看见乡亲们张嘴,我估摸他也一样。可乡亲们偏不张嘴,只把眼光不时地望我,望他。我浑身的肌肉从未有过的紧,受压的扁担阵阵寒战。他低了头,朝地下洒落豆大的汗。父亲走过来,旋旋我的头,旋旋他的头,朝会场外扬扬嘴。这是要我们回避。我们当然得听从。队屋门前是一道排灌渠,碧莲河的水由渠里软软地淌过,给西洞庭湖畔这片肥美的土地增添绿绿的生机。渠两岸的苦枣树生得分外的密茂,为渠,为水,为如梭的行人撑伞遮凉。我和他离开会场,站在队屋阶沿上,虽避开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如有熟悉的声音还是能明白的听见。大人们肯定看穿了我们的鬼,仍然没有发言。不等父亲再来扬嘴,我和他横过禾场,踏上渠堤,索性选了一杆浓浓的苦枣树撑了,一个跨在一枝杈上荡荡,身下渠水悠悠,耳畔湖风习习,眼睛透过浓浓的苦枣树叶,可见队屋档头纳鞋、吸烟、挖耳屎和张嘴启齿、动眼挑眉的情态。我俩大气不出,都把耳朵侧了,从吹过来的湖风里,也偶尔接收到一语半句。队长的伢儿知事呢!我情不自禁地扬起一片树叶,飘向渠水。会计的伢儿聪明哟!他喜不自胜地摘了一片树叶,握在手中。都是贫农。是的是的。都是俺贫农的后代。我撒一片树叶,他摘一片树叶。我是初中。他也是初中。两个肚子里都有货草。两个有空就在队长屋旁的竹园里读本本呢!两个都钻,两个都舍得吃亏。湖风吹来,湖风吹来。我手里的一把树叶撒完了,我暗暗瞄一眼,他手里满满一把树叶。湖风停了,湖风停了,耳朵里全是空白。我正正身子,瞄瞄会场,在我的父亲,在我的队长面前,在他的父亲,在他的会计面前,是一张张赞扬的脸膛,是一根根夸奖的大拇指。我笑了,他也笑了。湖风又吹来了,湖风又吹来了。手背手掌都是肉。哎哎……在我的父亲,我的队长面前,在他的父亲,他的会计面前,又都是一张张着难的脸。我皱起了眉,可又更友好、更亲近地往一起靠了靠。我咕哝了一句。他咕哝了一句,都是说:若有两个推荐指标多好。我的父亲过来了。他的父亲过来了。都朝这边招招手。我俩弹下地,横穿禾场,被各自的父亲扯进会场中间。我俩肩并肩,笔溜笔直地接受几十双眼睛的审视。最后,几十双眼睛离开我俩的脸,叹息。叹息塞满了整个会场,会场流荡着叹息。我父亲提议考试。那怎么行?全国已废除考试制度。父亲不语。会场沉默。我俩还站在会场当中,腿酸,脚疼。太阳落土了,会议该散了。就在散会的前一分钟,乡亲们终于形成了一个决议:考试。为了与上级保持一致,不用笔,不用纸,不考书本上的知识。我胜?他负?他胜?我负?只能等明天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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