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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凤阳村的第三日,司炎发了高热。
因为起的太晚,桑桑出屋子找人的时候才发现阖家又只剩了黄珍儿一个。 黄珍儿正在棚子里处理新鲜的野菜,旁边的小木盆里摞着高高的一堆肉块。 “桑姑娘你们终于醒了,我去热吃的。”看到桑桑,黄珍儿连忙把手擦了擦就要上灶。
比起叫桑桑秦夫人,她更愿意叫她桑姑娘——她看起来分明就是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她们俩站在一起,若不说,别人八成以为她黄珍儿是姐姐的。 桑桑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激的发晕,忙退后一步道:“等等,我的那些药还……” 黄珍儿没等她说完就接话道:“哦,药啊,吃完饭再喝!”桑桑连忙摆手,“先别热,还有没有没熬过药包,我想看看。”
“有有有,我去拿。”
不知是不是桑桑的错觉,她觉得黄珍儿今天手脚比平日里都要勤快。 黄岑、金花、麦冬…… 没熬过的药材有好几包,黄珍儿都给桑桑拿了过来。桑桑将药包打开摊在桌上,然后一一分辨起来。 都说久病成医,故而她也懂一些药理,风热止咳一类的小病都能治的。 黄珍儿好奇地看着桑桑的动作,见她挑挑拣拣把一些药材找出来放在桌上,最后划拉划拉合成了一包推到她面前。 “麻烦妹妹把这些药材泡一个时辰后煎来给我。”
“你这是自己给自己开药么?”
黄珍儿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
桑桑抿抿唇,“不是给我自己喝的,我还需要冷水。”黄珍儿一开始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是以对她道:“盆就在那儿,里面的水都是黄柏早晨换的。”
等桑桑端着沉甸甸的木盆要回屋时,她才意识到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上前几步道:“秦郎君莫不是病了?我来帮你吧!”
以桑桑的力气,她自己能出屋子都算是好的,此时拿着那木盆整个人摇摇晃晃,看着都不让人心安。 桑桑并非特意隐瞒,只是不想麻烦黄珍儿罢了,既然对方已经猜到,她也就点点头承认了。 黄珍儿端着木盆跟她念叨:“一定是去夜猎的时候吹到了,山里风冷,我们这边的猎户都得穿皮子了……” “夜猎?”
桑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嗯,昨天秦郎君带回来的三只兔子娘都杀好了,我一会儿切了菜就起锅烧灶。”黄珍儿脸上不由地浮起了笑容。
屋里光线不佳,闻着略带湿霉的气让桑桑不由咳了咳。黄珍儿进屋后把木盆放在一边,走近床边探头看了看,果然看见男子的嘴唇上都起了皮。 “我去烧点热水吧,这屋子里不暖和,你们都喝些热的取取暖。”桑桑点头道:“麻烦你了。”
黄珍儿本就有母亲留的烧肉任务,外加烧水熬药,这一早晨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她平日在家很少有这般忙碌的时候,做事的时候忍不住一边做一边想:村里人都说她娘是娇养她,可跟这桑姑娘一比,自己分明是糙得不行! 何氏早晨没等天亮就把三只野兔都拆了,然后提着一份兔肉去了老娘家。 何家老爹老娘见二姑娘拿着肉回来了,俩人俱笑得见牙不见眼;何氏的两个嫂子也有段时间没见荤腥了,见着这一小堆兔肉,又是馋又是酸——听说姑子家救了两个外乡人,又是吃又是喝的,黄大柱怎么还能弄回多余兔子肉啊! 何氏压根不跟她的两个嫂子多说话,打了个照面就跟着她老娘回了屋。何老娘孙氏拉着闺女眯着眼睛笑:“回来就回来,怎么还带东西?”
“诶呦,家里有好东西,我不得先孝敬爹娘么?不过这兔子肉我看了,不肥,也就够您和爹打打牙祭的。”
何氏很是能说会道。
何老娘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有这个心就是好的,我和你爹还能吃多少?这兔子可是女婿去猎的?”何氏道:“他那个腰,哪能跑的快了,是在我们家住着的那个郎君打的,也是为了给自家媳妇补身子。”
“诶呦,我可听说了,那女的病病歪歪的,看着可不大好,所以我也没敢去打扰你。”
何老娘脸上满是担忧。
“是不大好,不过看了大夫,瞧着也凑合。”何氏不愿意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转而说起自家的两个外人来,“您是没见那郎君有多疼媳妇,吃啊喝啊的都给端到床边,又是请郎中又是换鸡蛋的。不过那娘子一看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细皮嫩肉的,就是病得小脸煞白,这不,那郎君自个儿坐不住,又去外面猎了兔子,估计那小娘子也吃不了多少,倒是便宜了咱个!”
何老娘看何氏乐乐呵呵的也高兴,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往旁边的箱笼摸索。等何氏说完,她终于从里面摸索出了个小纸包。 纸包里是十几颗黏在一起的黄糖,何老娘不舍得全给了何氏,于是将糖放在嘴边一咬,只听“嘎嘣”一声,结成一块儿的黄糖就分成了三块。 “吃,吃。”
何老娘把其中一块放到何氏手里。
“诶呦,这可是好东西,还是娘疼我。”何氏也没推辞就接了过去。
那糖块也是三四个结在一起的,何氏也用牙咬下一小块儿来,剩下的则放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这不,上次你婶子过寿弄了好多,给了娘点儿,娘就等你回来呢。”何老娘自己也不吃,舔一舔手上的沫子,又把剩下的糖块用纸包好,塞回了箱子。
何氏含着糖有些口齿不清道:“婶婶六个儿子,真是好福气,也只有她家能种那许多糖菜,做那么些甜馍馍过寿。”何老娘叹口气道:“是啊,要是你能再多俩哥哥,咱家也不都种粮了,也种些糖菜!”
糖菜是做黄糖的原材料,但生长过程中极易生虫,所以种起来麻烦不说,产量还低。风阳村加上周围大大小小四五个村子,种糖菜的人家一共不超过二十户,所以黄糖也就成了让人眼馋的好东西。 何氏跟何老娘没说几句话,何老爹抽完了旱烟也进屋了,何老太见状急忙对他道:“你这进来干什么嘛,外面盯着点,省的她俩嘴馋偷懒!”
何老爹却是给了她一个“多此一举”的眼神,并道:“她俩都是多大的人了,还盯着,不像话!”
“我看她俩是随了你了,都懒!”
何老太气不打一处来的冲何老爹一指。
“娘,别生气,这么会儿功夫,大嫂二嫂就是想偷吃也不成啊!”何氏对两个嫂子的人品相当放心,并不担心她们弄幺蛾子。
何老娘却说:“如今不是以前了,你这几个侄儿大了,一个个都是要吃要喝的年岁,你嫂子我当然不担心她们自己偷吃,就怕她们疼孩子疼的没了规矩!”这话倒也有理,何氏转而劝起了自家爹来:“娘让您去看着就看着,这要真是谁多了少了的,也不好。”
何老爹瞪着眼睛跟何老太道:“要去你去,我也想跟闺女说两句话,咋啦,还不行?”
何老爹这有理有据的,纵然是何老太也不能说不行,于是她斜着眼睛“哼”一声,却也不再说其他话了。 何氏见她爹这样,遂也不再劝,反而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空儿来道:”爹坐这儿,别跟娘吵。“ 何老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二闺女对自己脾气,故而在几个孩子里面,对她也是最好的。如今被她这么一劝,也不再和自家婆娘计较,顺着何氏的意思坐到了她炕沿,然后笑眯眯地同她开玩笑道: “翠云,你这是发财啦?连肉也舍得给你哥哥嫂子拿啦?”
何氏抿抿糖块,“唔,说了孝敬你和我娘的嘛?他们那是顺带,顺带!”
何老娘补充:“这不,翠云她两口子家住了两个外乡人么,那个郎君在山上打的!”
何老爹睁大眼睛:“呦,那这郎君是个猎户哦!”
何氏连忙摆手道:“不是猎户,是永州城里的富户!”
“富户?那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何老爹十分好奇。
“嗐,咱们这儿不是前些天下大雨么,遇上走蛟,冲到咱们村附近了。”何氏干脆道。
何老爹一辈子没捡过便宜,便有些怀疑道:“真的假的?别是外面来骗吃骗喝的,翠云你可得擦亮眼睛!”何氏一边把糖咬得嘎嘣嘎嘣的一边道:“不可能!您没看,他们来的时候穿那衣服,阳光底下一照,都亮晶晶的,我这双眼睛可亮着呐!”
何老爹一听,略放下了心,又逗闺女:“你娘又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不给爹也尝尝?”
何氏笑嘻嘻看何老娘:“爹您跟娘要啊,我可没有了。”
“你娘对我,凶得很!”
何老爹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敲两下,“我哪敢跟她要啊!”
“说得像你少吃了一样!”
何老娘假装啐一记。
三人乐乐呵呵地在屋里闲扯了大半天,直到外面的肉香传进屋子才停下。 何大嫂和何二嫂在厨房里一个烧肉,一个缝缝补补。何二嫂眼见着水烧开了,嘴一撇道:“看着吧,马上就出来。”何大嫂不在意道:“家里好久没见荤腥了,谁都馋这一口。”
“哼,这点东西够给谁分的?咱家这么多人可都张着嘴吃饭呢。”
何二嫂嘴上话说的快,嘴上的动作也快。
“先弄一锅肉汤下点面条,等他们回来热热的喝上一大碗,也是美的。”何大嫂仔细地撇去水面上的血沫子。
何二嫂道:“大嫂,可不是我没心肝,我可听说那个外乡人给了她家不少的好东西呢,前两天也没见她往过提,今天才过来拿了这么点东西,你看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拿就不错了,你呀!”
何大嫂温温柔柔地摇头。
何二嫂如何不知道这个理儿呢,唠叨这么几句也就住了嘴。 何氏哪里不知道她大嫂二嫂的想法,所以还没等肉完全烧好就离开了娘家。何老娘在后面喊“吃点儿再走吧”,何氏如何不知道母亲这是客气,推辞着出了门。 她忖着等她回了家,珍儿定是已经把肉处理的差不多了,哪想等她进了门,黄珍儿才起锅烧水。 “诶呦,怎么还没好啊,你这一早晨的都做啥啦?”“我、我,我烧水熬药来。”
黄珍儿眼睛往偏屋一瞟,跟她娘使了个眼色。
何氏见状,快走两步到女儿跟前,“他们又怎么了?那个娘子是不是不行了?”“不是!”
黄珍儿赶紧把她娘拉到墙根道,“是秦郎君,也病啦!”
“什么!”
何氏浑身一激灵,失声喊了出来。
黄珍儿吓得赶紧拽何氏,“娘、娘,别叫!桑姑娘正在里面喂药呢。”“你怎么老叫她姑娘?人家嫁了人了,得叫‘夫人’或者娘子!”
“她不喜欢,说这样会把她叫老的。”
黄珍儿小声辩驳。
桑桑在屋里早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但她眉目不动,依旧一勺一勺有条不紊地喂着司炎。 司炎只是发烧,脑子却是清醒着,他看着桑桑的每个动作,脑海里则不断地反复那日悦神节萧翼那副痴然的样子。 一小碗药很快就喂完了,桑桑又拿起一旁装清水的碗来喂他喝水。 大概也是怕死,桑桑只觉得堂堂王君今日格外听话,给什么吃什么,全然不似在宫中那般,吃个饭也要一旁的内侍先尝一尝。 可她也许真不是伺候人的命,碗里的水才喂了一半就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手上的碗也有些拿不住了。 因为不想让司炎看出端倪,她装出刚听到外面声音的样子,自然地把碗放到一边,道了声“我出去看一看”,迅速地出了屋子。 何氏正跟黄珍儿念叨着,就听“咣当”一声,偏屋的门让人打开了。她心虚地偏头看去,却见桑桑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来。 “这是……”何氏刚提起调子就被黄珍儿猛拉了一下袖子。 桑桑听见声音,求助地看了黄珍儿一眼,黄珍儿收到这示意,快跑几步扶住她道:“桑姑娘,你——” “让我歇一会儿。”她打断黄珍儿的话,声音虚弱到发抖。
黄珍儿不知所措,扭头看向何氏。 何氏似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也小跑过来,和闺女一块儿连拖带扶地将桑桑带进了正屋。 桑桑拽着心口处的衣服伏在桌子上,汗如出浆,只觉得天在转、地也在转。何氏要把她扶到床上去,她却闭着眼睛连连摆手,何氏便也不敢再动她了。 桑桑的唇是一种黯淡的紫色,黄珍儿没见过,看了不免害怕,何氏索性就让她去外面干活了,自己一个人守在桑桑旁边。 她是见过类似病症的人的,依稀记得只要使劲揉捏病人手腕上的一个穴位就能有所缓解,于是她照猫画虎拉起桑桑的一只手,在她腕间揉捏了起来。 黄珍儿在外面心若擂鼓,她一边往水里下肉,不时瞟一眼偏房紧闭的门,心里说不清是害怕、好奇还是什么。过了一会儿见母亲出屋里出来,提着心才放了下去。 “真是个病秧子。”何氏对着闺女又是撇嘴又是摇头。
黄珍儿试探道:“要不要去请郎中?”“请什么郎中,”何氏斜她一眼,“你掏铜板还是你老娘我掏桐板啊?”
“可……” “还是得赶紧让他们走人,要是真病死在咱们家了可不得了!”
何氏压低了声音。
“娘你不能这样吧?”黄珍儿觉得她娘太心狠。
何氏白她一眼,“你要能养这么两个病人你养,你和他们另找地方睡去,我可不管!”黄珍儿噤了声。 何氏倒也不是特别过分,她给桑桑端了热水,眼见着她喝下,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自己也不禁长出一口气道:“好点了吧,你可吓死我了。”
桑桑不好意思道:“麻烦您了,我没事了。”
“瞧瞧,这一头的汗,还说自己没事了。”
何氏忍不住拿帕子给她擦了擦。
桑桑担心司炎起疑,所以急着回屋,于是自己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道:“我没事了,回屋去了。”着就要往起站。
何氏眼见着她晃了一下,立刻上手支住她的胳膊道:“你看你,急什么?”桑桑心里十分懊恼,她定了定神,忽然用略带哀求的口吻道:“劳烦您不要让我夫君知道,我、我怕他知道以后病的更重……” 她天生就是一副美人懒起弱不胜衣的相貌,如今这样一求,真是让人舍不得拒绝,是以何氏立马入戏道:“好好,不过你这又是何必,我看……” “他为我操心多年,我不想连累他,求您……”桑桑的人生中虽然鲜少需要说这种话,但有需要时简直是信手拈来。 “哎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何氏根本顶不住她这般哀求,一下子就应了。 最后桑桑心满意足地回了偏屋。 司炎本来闭着眼睛,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下子就睁开了,并且问道:“去哪里了?”
桑桑提着裙摆轻轻地坐到床边的椅子里:“和何嫂聊天了。”
为了不露馅,她进门前狠狠地咬了咬唇,直咬的唇瓣嫣红,现下看着倒是气色不错的样子。 “这里民风不睦,便只是同他们说话,也要当心。”
大概是在病中,司炎语气格外温柔耐心。
“嗯。”桑桑点头。
“天气凉了,你少出门,不要受了风。”“嗯。”
“接应的人这几天就会到了,你不用担心。”
“嗯。”
无论他叮嘱什么,桑桑始终只是应一声,司炎觉得有些憋屈。 “你没有别的话说么?”
听他这么问,桑桑忽然弯起了唇角,“王君想听什么?”
她这一笑如春花绽放,司炎目光不禁更加温柔,“什么都可以,关于你的。”
“我?”
桑桑似乎并不意外,她想了想道,“我家在城里有两家点心铺,不知道王君吃过没有,蜂糖糕卖的最好,然后是果子藕粉,芝麻烧和桂花饼也好,不过买的人没有那么多。”
“我知道你家的点心铺,庆喜斋是不是?”
“对,庆喜斋,不过以前不叫庆喜斋,叫金糕饼,祖父觉得金子最好,可他只会做糕饼,所以起的名字叫‘金糕饼’。”
“你家的点心不错,”说起“金糕饼”,司炎便有印象了,他觉得有趣,遂接着问道,“那是谁改的名?”
桑桑道:“是我爹,他读过私塾,觉得这名字太俗,所以改了。”
说到桑老爷,桑桑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