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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宫中的炭火都是你家供的,是不是?”
桑桑如实答道:“炭火我家只占三成,竹器是我家供的,像食盒、凉席、扫把,不过都是些小的物件。”
司炎如何不知道桑家的底细,问这些也不过是想听她说话罢了,见她神色困倦,便道:“你身体刚好些,上来睡吧。”
桑桑却摇头,“我想坐一会儿。”
人总躺着是容易骨头酥软,司炎也赞同,听她这么说就随她去了,自己先一步闭上了眼睛。 桑桑其实困倦的很,刚才聊的这一番话也不过是强撑,见司炎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由地歪在椅子背上沉沉睡去。 屋内一派静谧,阳光在床角落下浅浅的痕记,岁月似乎都在光影里沉淀下来。 可司炎并没有睡着。 他听着外面不时响起的脚步声,听着身边人清浅而悠长的呼吸,悄悄地坐起了身。 他是因为肩膀处的伤口化脓才发的热,身体并不算十分的虚软。桑桑已经给他剜去腐肉重新上了药,只要能退烧,身体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少女睡着的样子恬静柔软,和刚才咬牙含泪给他剜去腐肉的样子十分不同,可无论是哪种样子,都漂亮的惊人。 他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忍不住想“幸亏自己是王君,幸亏自己拥有在女色上任性的权力”。 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问的都是什么傻话,他们之间如此,他还怎么把她放到妙峰庵去? 他如果能做到,他就是圣人了。 可以是一个君王怎么可能同时是个圣人呢? 司炎轻轻地把自己身上的薄被盖到了桑桑身上。 黄大柱和黄杨黄柏将近天黑才回了家,还没进院子,三人就闻到了一阵肉香。 黄柏几乎是一个箭步就从门口窜到了灶边,见着肉直接就伸了手,却被何氏的筷子敲了个正着。 “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让你吃了么?”
何氏呵斥道。
黄柏捂着被敲红了的手道:“我就吃我那份不行么,割了一天麦子,饿死我了!”“这份不行,这是给你小姑。”
何氏给陶盘盖上了个大碗。
“那我的呢?我的呢?”黄柏见状急得跳来跳去,像个跳蚤。
“你啊,那得等会儿!”说罢,何氏把那一盘子的肉放进了已经准备好的竹筐里。
黄杨比弟弟稳重许多,虽然闻到肉味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和黄大柱先洗过了手才走到灶台边。 何氏见他们三个人眼睛都快冒绿光了,便一人给了一小块道:“面还没好,等着吧!他爹,这是给你妹妹的,拿去让他们娘仨吃,不能每次让阿宝白给拿鱼汤。”黄大柱一听这话,十分高兴,忍着肚饿开开心心地提着竹筐去了常家。 虽然天光已然黯淡,不过黄大柱还没进妹妹家的院门就听见了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他探头往院子一瞧,目光正跟拿着个瓢喝水的常林对了个正着,常阿宝和和常小宝在他身边哇啦哇啦的说着话。 “哟,妹夫回来了?”
常家院门没栓,黄大柱一推就进去了。
“回来了回来了。”常林带着阿宝和小宝很是热情的迎过来。
小宝人小眼却尖,一眼就看到了黄大柱手里拿的竹筐,竹筐又跟他的脑袋齐平,小宝嗅到肉味儿兴奋道:“大舅,你带好吃的来了吗?”“是啊是啊,你舅妈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黄大柱把竹筐撂在了院里的桌子上。
“嫂子又做什么了?”黄氏听到声音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不是我们家里住着的那个郎君会打猎么,昨天打了两只兔子,我连夜把兔子剥了皮,你嫂子刚刚给做熟。”黄大柱一边说一边往外拿。
“那郎君真有本事,谢谢大哥了。”今天丈夫刚归家哥哥就给拿了礼,黄氏颇觉长脸。
常林则道:“那正好,我刚回来还没吃饭,大哥一块儿在我家吃了吧。”黄大柱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你嫂子在家下了面条,等着我呢。”
“吃点吧,我这儿还有酒,喝点儿再走嘛!”
常林接着劝。
“不了不了,你嫂子该不高兴了……”黄大柱使劲儿推辞。 两边你来我往一番,黄大柱终于成功地“逃”出了常家。 待黄大柱走后,常林便问黄氏道:“大哥家什么时候住了两个外人?”常阿宝听了抢答道:“好几天了,我和大杨二柏哥一块儿在山里碰见的,是个大将军!”
“大将军?”
黄大柱明显不信。
黄氏道:“你莫听小孩子瞎说,我听嫂子说是永州城的富户出门遇上走蛟了,打扮长相都不像咱们村里的人,小孩子没见过,非说是什么大将军。”“就是大将军,我今天去田里遇到二柏哥,他说那个郎君卖了把刀,给他们家每个人都买了件衣裳呢。”
阿宝气咻咻道。
常林一听,哈哈一乐道:“阿宝,不是有把刀就叫大将军了,你看咱家也有镰刀。”“不对不对,”常小宝打断他爹道,“不是刀,是匕首!”
“……匕首?可有匕首也不一定就是大将军啊。”
常林试图给小儿子解释清楚。
“我还看见他穿着盔甲!”常阿宝又斩钉截铁的补充。
“好啦好啦,就算那个人是大将军,那也是个落了难的大将军,吃饭吧。”常林饿的不行,只想赶快吃饭。
黄氏听他这么说,赶紧招呼阿宝和小宝进屋去洗手。 何氏是打定了主意不留司炎和桑桑在自家了的,琢磨了一下午怎么赶人,等吃完了饭钻了被窝,她就和黄大柱说了她的想法。 黄大柱是个实诚人,一听就面露难色道:“你这又是吃人家又是穿人家的,怎么才这么几天就要赶人家走呢?”何氏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急道:“你糊涂了不成?要是死在咱家一个,就算他家人找来,你又怎么交代?再说了,这几天光熬药就废多少柴火?那鸡蛋,五个,我都没舍得吃一个,全给他们了,这还不够?我跟你说,这明天必须让人走,我可都是为咱家好——” 何氏这话极有道理,便黄大柱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他吭哧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对,人家俩人都病着,你怎么好意思把人赶出去嘛!让村里人知道要戳你脊梁骨的。”
“戳什么脊梁骨?谁的?他们觉得可怜他们自己把人领家里去!”
何氏坐在炕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黄大柱忙拉她袖子:“你小点声,小心被人家听到了。”见丈夫这般,何氏更加气恼,埋怨道:“你总是怕这怕那的,怎么这就不怕了?天天都是我在操心这个家,你看你,一点儿都不操心这些!”
“不行,这样做太不仁义了。”
黄大柱忽然躺下把被子往脸上一蒙,表示拒绝再说这事。
何氏看他这样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睁着一双丹凤眼盯着被子看了半天,忽然一巴掌拍到黄大柱肚子上道:“起来!你看这样行不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何氏就带着黄珍儿去了黄家的老宅。 老宅是黄阿爹和黄阿娘在村里的房子,因为和老二一家去了乾元镇居住,这屋子已经空了好几年了,除了黄氏偶尔去打扫一下,平时也没人住。 何氏自诩不是个狠心的人,也愿意给人条活路,昨天晚上倒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两个外乡人住在这里,只要有铜板,她可以给送送饭。 所以一大早她就带着闺女来打扫卫生了。 黄珍儿不知道她娘心里的算计,只知道自家那个偏屋是潮湿阴冷些,倒是不如祖父祖母这里亮堂。只是进了门一看,这屋子亮堂是亮堂,可就是四处冒风,比起自家那个偏屋也好不了多少。 但何氏坚持要打扫,黄珍儿也只能听她娘的。 常阿宝来到黄家的时候,何氏正在跟桑桑说搬家这事儿。 司炎便是病着,气势也如山岳一般,让人轻易不敢造次;而桑桑面嫩,又生的柔弱,看上去就是好说话的那一类人。 这日天气有所回暖,何氏拉着桑桑在屋里说这事儿的时候也颇有底气: “……我两个侄女岁数还小,必须在眼前看着,不然就教她们去住我公婆那屋子。这也怪我,之前就没想到那边的屋子还空着,又宽敞又亮堂的,倒是让你们受了几天的罪。”
说罢,她便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桑桑。 桑桑哪里不明白何氏是在赶他们,可对方说的这一番话却是让人无可指摘,她只得道:“我是无碍的,只是、只是夫君还病着,不大方便挪动。”
她想着至多再有几日就会有人寻来,也不必来回折腾。 这话堵得何氏一哽,可常阿宝的到来又让她有了新说辞,她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阿宝,来!帮舅母来搬搬东西!”
黄大柱和黄杨黄柏都怕何氏给他们安排这赶人的伙计,故而一大早就去地里了,黄珍儿则假装忙碌的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所以常阿宝就被抓了壮丁。 常阿宝还不知道什么事儿呢,见桑桑居然也在,于是凑过来笑嘻嘻地道:“舅母,搬什么啊?”
何氏绕过桑桑打开屋门对他道:“铺盖枕头,你一并拿到你外公外婆的房子里去,再问问秦郎君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没有,没有你就直接去吧!”
然后常阿宝就被何氏一把推进了屋。 司炎正靠着墙壁半坐着休息,听到声音便睁开了眼睛。 常阿宝还不知道司炎病了,也不知道何氏话里的机锋,进了门就按照何氏说的话开始收拾铺盖。 在司炎理所应当的气场下,常阿宝手上动作十分自然,甚至还笑着对司炎道:“郎君,夫人看着大好了呀,我们村果然是块儿风水宝地吧?”
他虽然小小年纪,可嘴巴上的功夫像足了他那个做货郎的爹爹,也不认生。 司炎却只淡淡道:“你这是要把东西搬到哪里去?”
“不是说搬我外公外婆家里去么?”
常阿宝见他似乎还不清楚的样子,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何氏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闻言进屋解释道:“这不是我两个侄女的屋子塌了,我二哥就想让她们暂且来我这儿住两天。她俩年纪小,得有大人看着,只能住这儿,不过我公婆的房子都空着,您和夫人去那边住,宽敞也方便!”她一边说也一边上手收拾。 桑桑跟在何氏身后进了门,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看着司炎,似乎在等他下达命令。 司炎自然是知道何氏什么意思,心中也是十分不快,可看到桑桑苍白到透明的脸色,他忽然就提不起劲儿来不快了。 在这凤阳村内不过是寻个片瓦遮头,倒是住在哪间屋都差不多。 常阿宝不过是个小孩,听何氏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甚至还一起劝道:“是啊是啊,我外公家很大哩,窗子也大,你们要住那里我就天天去找你们玩。”
短短几句话倒是让司炎觉得好笑,便也默许了他的动作。 何氏见司炎表情有所缓和,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一些,然后把黄珍儿从房间里叫了出来,与阿宝一起前前后后几趟,把铺盖都挪到了老屋。 可跑了几趟,常阿宝的小黑脸也不知不觉地垮下来了。 他常年不来老屋,以为里面还和原先一样,可如今看来,老屋堪称破败——之前下雨灌进来的泥汤子虽然已被打扫过,但从墙上还能看到清晰的痕迹;房顶上草长得快有一人高,足够小宝和其他小孩玩场躲猫猫;窗户上的油纸因着时间太长已经酥了,边缘破破烂烂的,手指一戳就是一个洞,等等等等,如此这般不甚妥之处简直数不胜数。 何氏却对他道:“你外公外婆这房子,可是你大舅二舅小舅当年用最好的木料造的,我和你大舅成亲以后都不舍得让我们住,我也是觉得家里那偏屋太暗了,对病人身体不好,这才想到了这儿。阿宝,你去,让秦郎君他们过来吧,我先去一趟我娘家接瑞瑞和英英。”
瑞瑞和英英正是她的两个侄女。 常阿宝没有理由反驳,只得按何氏说的将司炎和桑桑请到了老屋。 司炎昨夜已然退了烧,今天精神头好转不少;桑桑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今日天气晴好,无风无雨,也不至于走不动路。所以一路上只有常阿宝蔫头耷脑,像做错了事儿一般,到了老屋忙前忙后,真是好不热闹。 且为了弥补司炎和桑桑,常阿宝立誓要把水缸填满,然而不过一趟,整个人就气喘吁吁了。 桑桑不忍见他如此,待常阿宝再要出去挑水时忙拦住他道:“不用去了,歇歇吧。”
说着从袖中拿出块帕子给他擦汗。
桑桑穿自己的衣服时对于常阿宝来说就是九天上的仙女,不过她如今身着黄珍儿的旧衣,看起来就像是他的一个姐姐一般,常阿宝便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己拿过那手绢擦汗。 司炎则走过来向常阿宝伸出了一只手,“只有这点了,去买糖吃吧。”他手心里正正好的摞着三枚铜板,上面的字都被磨的锃亮,令常阿宝不禁眼睛一亮。 小孩子本来就对钱有着十足的渴望,更何况常阿宝他爹就是个货郎,每次回来数铜板都要让他眼馋好一阵儿,是以他没怎么犹豫就接过了那钱来,还高兴道:“我先回家和我娘说一声,一会儿我再来挑水。”
然后司炎和桑桑眼见着少年一溜烟的跑走了。
常阿宝走后,风吹过树梢引起一片沙沙声,更显得院中安静。 司炎见桑桑手背血管都根根分明,明显是冻的,于是道:“回屋去吧。”桑桑却摇摇头,看向他道:“王君就一点儿都不着急么?若京中得知……”她谨慎地没有说出后半句。 司炎则道:“原本是不急。”
桑桑知道他话中有话,可她却并不想问下半句究竟是什么,只是挨着院中的一颗枣树坐下看起了风景。 隐隐作痛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时间不多了。 常阿宝很是信守承诺,才过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并且还带来了他爹常林,一大一小,两人长得倒是有八九成相像。 常林是常阿宝搬的救兵。 常阿宝认定司炎是个大将军,而他自己也有个军旅梦,是以把他爹搬了过来,以期能够像村口流传的故事那般,自己也从一个马前卒当起,最终成为千军的统帅。 常林则是为了哄儿子玩——他在家的时间不多,能满足就尽量满足两个儿子的要求,况且听妻子那说法,这二人确实是富贵人家出身,多打打交道也没有坏处。 不过真正看到司炎和桑桑时,常林还是被晃了一下。 他当货郎走南闯北,自认也是有些识人之能,而眼前这两位,看上去就不是镇上城里的普通富户出身。 城里的富户老爷什么样他也见过,各个吃得腰围两尺八,每个手指头都圆滚滚的,上面套个大扳指;而那些富户家的小姐,眼神里就带着三分的冷,看他这样的货郎,目光都是从眼角里甩出来的,上下那么一溜达,真是让人后背都凉飕的。 可司炎,皮肉紧实,猿臂蜂腰,纵然眼神已是十分和善,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桑桑,不说冰肌玉骨、弱柳扶风之态,单那双澄澈无垢、湛若明镜的眼睛就足以让人自惭形秽,附近城里的富户可养不出这样气度的女子来! 是以常林最后下结论道:此二人,非富即贵!